下雨了?不,好像没有。
卢布廖夫不会再下雨了,漫长的冬季已经来临,低温让频繁的雨水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我模模糊糊地望着窗外,耳朵里忽闪忽现雨水啪嗒过树叶,在地面上飞溅沉闷的声响。雨天会在闲适里散发出静谧的气息,披着毛毯窝在躺椅中可以忘记不能去探险的遗憾。
在雨天,雨声不规律的协奏打乱了莫扎特的k626号曲调,听上去不那么有距离感了。碰上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尽力跟上音乐哼出相似的语调,打扫房间。
打扫我的房间是玛莎的工作,她做的很棒,但我更愿意自己亲手去整理东西,让会使我自在得多。告知安德烈管家后我的房间就退出了卫生状况被监管的区域。
这意味着如果不时时勤快一点,我就得在暗无天日的乱糟糟的地方睡觉了,为了不让可怜的睡眠饱受摧残,我需要行动起来。
通常情况下,柜子上的亚历山德拉娃娃最先被清理。制作精良,美丽的如同神话传说的手工娃娃来自索菲亚。我觉得她希望看到我爱不释手地抱着娃娃转圈圈,晚上也把它们放在床头一起睡的模样,结果是我将它们束之高阁。
我不是不领情。这些亚历山德拉娃娃的脸由素瓷手工烧成,身上的华丽礼服由与巴黎高级定制服同样昂贵华丽的面料、蕾丝以及同样精湛的手工刺绣工艺精心制作,珠宝首饰都是真金白银、珍珠、宝石,活灵活现就像真人一般。
接下来会是一整面堆放唱片,歌剧,电影DVD,抽象派画册,俄罗斯动画片,明星纪录片的柜子。我猜测马尔金先生不了解我的喜好,索性一样来一些。其中唱片的数量最多,民谣、爵士、蓝调、古典甚至还有摇滚乐,唱片越积越多,不得不将其中一些挪到书柜上和窗边装饰性的矮几底下。莫扎特的d小调安魂曲就是在移动的过程中意外发现的,虽然我只喜欢不停重复播放Introitus的部分。
这些不用太仔细地擦拭,仅仅将它们排列的稍微整齐一些就足够了。可随着数量的增长,这项工作也变得不那么轻松了。
清理心理医生送的小木雕也同样不轻松,它们小小的和手掌一般大,很容易积灰。你得拿把小刷子,全神贯注地扫过一个个褶皱不平的凹洞,这需要花点功夫。
最后最省心、最轻松的事情就是收拾床铺和自己了。把被褥提起来接着快速掸几下,等到出太阳的日子拿出去晒晒就足够了。至于我,每天洗一次澡是我对改善自己的卫生状况所能做到的全部了。
可现在已经没有雨天了,即使音响里的曲子缓缓流淌,没有雨声相伴的安魂曲失去了魔力,不再令我着迷。没有雨水存在的卢布廖夫像撕去柔和的滤镜,释放着锋利尖锐的气息。
雾气代替雨水成为森林的新主人,为景色赋予一层朦胧。绿色、褐色、灰色像被披上一层纱,彼此相隔不远,陡增距离感,又依稀的无限相似。雾气本身也是隐晦的存在,看似飘忽轻柔的缠绕,游弋,可实际上透着寒气的冷光似乎能将人轻易割伤。
我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尽力将发散的思绪集中到面前的早餐上。昨天晚上没有见到索菲亚,回到房间里不幸错过了睡意。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大约睡过去一会儿,却依旧无法满足身体的需求。
早餐很美味,但我实在是没有食欲,大多情况下会剩下一大半。我不知道这会让厨师感到惊惶,直到将早餐送来我房中的玛莎犹豫地向我询问早餐是不是不合胃口时,我才明白我的举动不知不觉间造成了厨师的困扰。
我只好让玛莎带话给厨师,告诉他我的饭量很小,早餐不用准备太多。希望这样可以安慰到他。
好不容易吃了大半,终于能够放下汤匙,结束漫长的早餐了。
安徳廖沙已经回学校了,在我陷入睡眠的时候,他和索菲亚、马尔金先生一起用过了早餐。他给我留下了一只可爱的小海豚手链,并通过玛莎告诉我我们很快会见面,我想他说的没有错。
我也是刚才知道,明天我就要去学校了,我再次吃惊索菲亚的效率。上学这件事情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进行着,以极快的速度令我无法缓冲地去接受事实,连恐慌的时间也没有留下。
我现在需要洗个澡,去见索菲亚。她为我预约的洛奥利夫成衣店的裁缝今天要来量身。没错,就是安徳廖沙口中坐落在彼得罗夫卡大街上的那家还不错的高级成衣店。
洛奥利夫提供三种服务,即成衣,半定制,全定制。
半定制服务,是指由客人选定一套成衣,由裁缝量体后在成衣基础上进行修改以使之更符合客人的体型。
全定制服务则是洛奥利夫的精髓所在,也是其二百年来长盛不衰的根本。
基本在每学期初始,诺亚斯顿·圣尼亚学院的学生会来洛奥利夫定制在学校需要的服装。
圣尼亚学院没有制服要求,在这里定制的正装用于学期中的节日与晚会,学生们一般会定制四套服装。男生们需要晨礼服、小礼服、单件西装。女生们需要晚礼服、小礼服、和裙套装礼服,这些种类不同的正装分别用于日间、晚间和不那么正式的场合。
而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套服装则用于学期末的舞会。女生们一袭低调惊艳的舞裙优雅动人,男生们独特合身的西装风度翩翩是学生们每一年对于舞会最大的期待。
在这件礼服的选择上,诺亚斯顿的学生们不会青睐于著名的高奢品牌,而是选择洛奥利夫进行全手工定制。事实上,自从十五世纪初诺亚斯顿·圣尼亚学院建立之初,洛奥利夫就已经存在了,那时洛奥利夫是王室御用的制衣师,不接受来自贵族和平民的订单。
随着时代的变迁,不知在何时起诺亚斯顿形成了每个学期初在洛奥利夫定制正装的传统,并且一直延续至今。
因而每到入学的日子洛奥利夫的订单就会被大量的制衣需求爆满,可手工制作的裁缝是有限的。洛奥利夫的裁剪大师们不会因此放低标准,反而对于制衣细节的要求更是精益求精,除了普遍的制衣规则之外,他们制定了二十一条洛奥利夫独有的技术指标,这造成了即使每年有相当一部分人通过层层测试成为洛奥利夫的学徒,但是能够获得认可的人也是寥寥无几。在人手短缺的情况下,洛奥利夫会首先为VVIP进行服务。
在洛奥利夫全定制一套,一般要四至十二周的时间,中间经历三次试穿和调整,这还是客人在莫斯科的情况下。所以,在这个时候进行定制刚好赶得及期末的舞会。
当我走下楼时,洛奥利夫和索菲亚已经在偏厅里了。我有些歉意地小跑到索菲亚身边,任由她拉过我的手:“我是不是迟了很久?”
索菲亚轻轻压了压我因为奔跑而翘起来的发尾,温柔的安慰我:“不会,我和维拉女士也才刚到这里。”
我向维拉女士点头示意。她穿着合身妥帖的职业套装,来到我的身边:“您好,马尔金小姐。”她将我错认成了马尔金家的姑娘,索非亚静静地站着没有纠正维拉的话,我也就当作没有发现。
维拉女士戴上眼镜,拿出一把软尺开始为我量身。
我以为最多也不过腰围、胸围、臀围、腿围这些地方,可量身硬是整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我才知道,洛奥利夫的正装需要测量人身体二十七处,每次需测量三次避免失误。每一套都需要重新测量,因为对于不同服装的合身程度的要求是不同的。举例来说,裙套装礼服用于日常场合,这就要求她的剪裁流畅合身,又应在膝盖、肘部肩部留有一定的活动余地。至于晚礼服则应该注重线条的塑形,剪裁艺术且修身。
我苦于漫长的量衣过程中,索菲亚坐在一旁,眼里满是怀念。她微笑着指向我的脸:“瞧啊,和当初的莉莉娅一模一样,她同样一脸的苦哈哈的表情。”
一直默不作声的维拉女士突然开口:“是啊,我也记得。”她扶了扶鼻梁上下滑的眼睛,无不感慨道:“那时,我的师傅还是学徒,我勉强是个学徒助理。”维拉女士望着身边做记录的女孩子,“现在我也有了助理。”
我没有出声。我不想去打扰沉浸在同一段回忆却又各自怀念的人。
维拉女士走后,我毫无形象地卧倒在沙发上。幸运的是索菲亚太过担忧我的生活,无法作出让我独自在莫斯科生活的决定,像安徳廖沙那样。
所以我不得不每天都由司机送去学校晚上再接回来,一来回在路上的时间差不多四个多小时。我倒是无所谓,我离不开卢布廖夫,离不开这里的空气、森林、秘密花园、消失已久的雨水还有这里的人们。
但索菲亚显然愧疚极了,她的头抵在紧握的手背,声音里充满歉意:“噢,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做出这种让你艰难的选择。”
我从不明白为什么索菲亚面对我时总会有甩不脱的歉疚与自责,她对我一直那么好。
我从沙发上坐起身,走到索菲亚面前,就像她平时对我那样将她轻轻怀在胸前:“不会的,我明白你。”
“你要知道,我不能冒哪怕一点风险,我希望你知道,你有多重要。”索菲亚有些哽咽,她喃喃地轻声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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