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路了。
风从四面毫无遮盖的空间渗出,钻入衣服连接处的缝隙,袭击了裸露在外的皮肤。
我茫然的左顾右盼,眼前不是熟悉的地方。陌生的建筑,陌生的景色,我确定我从未踏足过诺亚斯顿的这一部分区域。
我走走停停,试图辨别出任何一处与记忆里有些相似的场景。
喷泉、圣像浅浮雕、这里是··温室?射击场、游泳馆,不错,有点感觉,我记得游泳馆离餐厅不算远,接下来··是··“亚,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伟大的圣徒··”我撅着屁股,一字一句地念出雕塑前铭牌上的简介。
“唉··”我丧气地走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下,倒霉的事情会一起到来,当你觉得事情还不算太糟时,事情就会变得更糟糕。
抬头看向天空,阴晦的浅灰色晕染不均,厚重轻薄相互重叠,像粗糙的大岩石表面斑驳,脱色。身后矗立的哥特式的建筑看起来与我所在年级的教学楼外观很相似,实际上却气派的多。
大概是高年级的教学区,我兴致缺缺地转回头,看来我不得不放弃午餐了,也许我还赶得上下午的第一节课。
借着身体不舒服感到很疲倦的理由,趴在桌子上撑过早上安东老师的两节课后,我就急急忙忙地走入了车道。
在诺亚斯顿,道路被分为车道和步行道。车道供车辆在学院内行驶,包括接送学生们的私人车辆或者学生们驾驶的车辆、运送生活用品方面,园艺方面以及各类必需品方面的货物车辆等。步行道则是学生们步行通往学院各个角落的道路。
原则上步行道严令禁止任何车辆驶入,而步行在车道上却是被允许的。但事实上,车道上很少有学生出现,车道数量较少,大多通向学院的边缘区域如停车场,或者建筑物后方。相比起来,步行道四通八达,更加便捷。
有了这些考量,我第一次走进车道。车道上几乎见不到人,连车子也很稀少。我需要这份难得的安静,诺亚斯顿大的够不着边,可我熟悉的地方不多,找个僻静的地儿缓缓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独处的安静和放松缓解着我紧绷到疼痛的神经,在一棵繁茂的树下,我终于压制住体内不安的躁动,将绝望的情绪从身体里抽离。我知道它不会消失,也不会放弃,如同一块腐烂坏死的癌变组织寄生在细胞中,吸食生命的活力逐渐成长,直到足够强大,杀死可怜的宿主。我知道的,我只希望这一天可以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等到我离开树底下寻找去餐厅的路时,我发现,我迷路了。不用感到吃惊,东南西北对我来说存在一定的难度,我都不明白我哪里来的自信促使自己走入一条完全陌生的道路。在某些时候,我总是显得尤其的愚蠢,当然,平时也好不到哪里去。
手腕上的小海豚在冷风的刺激下传来冰凉的触感,我将袖子撸上去一些,将它完整的露出来。安徳廖沙的礼物可真是漂亮,他的品味一向很好。
现在不是赞叹手链的时候,你迷路了,弗洛夏。我无力的瘫坐着,手机和新生手册安静的躺在我的置物柜里,我不该如此对待他们。
我默默地低下头,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打断了我毫无诚意的反省。
一辆黑色的迈巴赫62s穿过薄雾,停在几米之外。马尔金先生从没在我的书柜里塞进汽车杂志,我对车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四个圈圈,蓝白两色和被完美切割为三等分镂空的圆上。来到卢布廖夫后,我的形容词也仅仅多了“哇~,呜~,呀~,哦哦~”等等毫无寒意的感叹。
至于能准确说出型号的恐怕直邮迈巴赫62s一辆了。第一天来到俄罗斯,来机场接索菲亚和我的车辆就是迈巴赫62s,拜利比卡马场外的迈巴赫62s里奇怪的身影所赐,这辆车在我的大脑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记。
不同的地点,相同的视线所及的车辆,记忆将不同时空的场景串联对比,空旷的停车场、漆黑无光的夜晚,陌生的树丛边,构成了怪异却和谐的画面,有种很奇怪的自然在我心上蔓延。
随即我又立刻否定自己的想法,这里是诺亚斯顿,即使出现十几辆相同的车辆也不是该感到惊讶的地方,好了,放开普罗大众的价值观,别轻易大惊小怪。我咧咧嘴,不再去关注那辆车。
就在我绞尽脑汁地思考我到底怎样才能找回原来的路时,有人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想,你应该需要这个。”
声音低沉中带着丝丝沙哑,明明是一句普通的话,但陌生的侵略感却瞬间浸入四肢百骸,我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周围的风景没有任何改变,光线微弱了一些,阴影倾洒而下,让空气反射出半透的冷光。他静静地伫立着,像是改变了一些我无法忽视的东西,我的世界悄然逝去了存在感,被他一个人的身影填满。
他看起来不一样。
很不一样。他穿着合身的黑色西装,外面是一件长及大腿的同色毛呢大衣。铂金色的头发似乎与雾气交融,分不出界限,连他的脸也被模糊,精致的让人质疑是真实还是幻觉。
是幻觉吧,这个少年像是希腊神话的传说中的美少年那喀索斯Narcissus,生活在奥林匹斯山终年不化的冰雪之中,冷漠无情拒他人千里之外的存在,怎么会是真实的呢?
我没有夸大地去描述我的感受,因为诺亚斯顿里的男孩子大多俊秀帅气,人种优势得到了最大的体现,在不间断地美颜轰炸下我已经对英俊的斯拉夫面孔审美疲劳了。所以,他不一样。
直到,我对上了他的眼神。
那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蓝的极致勾出黑色的阴霾。还要感谢没有因为美色而罢工的大脑,我隐约感受到他双眼平静的表面下掩饰的让我不安的情绪,像一股巨大的压迫力,将我与世界分离,孤零零被迫与他对视,承受来自他狂热与占有。
它让他变得无比真实。
机敏的情绪感知系统使我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接过他手中的浅色手帕。坐着时倒不觉得有什么,与他面对而立时发现他个子很高,比安徳廖沙还要高,我大约只到他的肩膀。
然而拿到手中后我并不知道要做什么,为什么给我?我手足无措地捧在手心,不得不再次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收敛了很多,刚才陌生的情感似乎都消失无踪,细细寻觅,只剩下莫名的专注和好奇。
我紧张地小声呿嚅:“手帕······”
他的视线下移,带着审视划过我的脸庞,一动不动地停在嘴唇上。这样毫不遮掩的注视让我越发慌乱。
我急忙摸向嘴唇。
课堂上被咬破的伤口混和干掉的血已经结上了浅浅的痂,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裂开了,顺着伤口的形状蜿蜒盘旋,在嘴角堆积粘稠的血渍。
似乎嘴唇里的伤口总是好的格外的快,不论是不小心咬到了舌头,还是口腔内壁张了水泡,它们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完成自我疗愈的过程,不怎么让人操心,相对的,痛感也越强烈。
手帕按压在翻起的皮肉之伤,干涩的疼痛袭来,“嘶——”,我压抑不住的深吸一口气。点点血液沾染在手帕细腻的纹路上,沿着紧密的脉络扩散。
我后知后觉的想向他道谢。虽然他给我的感觉有些怪异,可他是个好人不是么?诺亚斯顿里的没几个人对你说话前会不在乎你的姓氏,家族,他就是其中一个,这值得我忍耐内心深处的战栗,真诚地向他道谢。
我不敢再直视他的双眼,视线紧盯他优美的下颌线。:“谢谢,手帕,手帕洗干净后我再还给你。”话语脱口而出,我的感谢是认真的,但也许我的大脑里根本没有思考过我要怎样还给他这个问题,只等着他的答复,然后能脱离现在的处境。
他没有应声。
沉默在我们之间游荡,不可捉摸的安静。我大气不敢出,憋住急促的呼吸,缓慢地吐气再吸气,我尽可能地自然一些,不让自己的在难熬的氛围显得局促不安。
风裹挟着湿气拂来一阵凉意,吹起了额侧被汗沾湿的碎发。就像我说的,我实在很难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完成一段对话同样如此艰难。我不知道在哪里又做错了什么,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我不打算等下去了,现在也许已经是第二节课了。我捏紧了手帕,向前走进一小步,“或许,您知道去一年级的路在哪里吗?”
诺亚斯顿有六个年级,前三个为初级部,后三个是高级部。他看起来像是高级部的学生,我希望他还记得去初级部的路,或者他愿意告诉我。
这次,他没有迟疑,像早已知晓我会问的问题,反应很快地伸出手:“那边。”他的眼眸低垂,不再紧盯着我,面无表情的样子好似换了个人。
我讷讷地点点头,小声地重复了一句谢谢后转身就走,我走的很快,头也不回。
保护自己的本能驱使我超常发挥,树影快速掠过。我尽力摆脱一种感觉,我很难去具体的形容,仿佛自己是一只兔子,被猎人盯住用弓箭瞄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惧。
顺着他指的路经过一个拐弯,熟悉的景物开始出现,我喘着气放慢脚步。我不能解释这种奇异的体验,再一次将它归咎为我普遍性的神经过敏,我的理智为我找到合理的借口,使我不会被它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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