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我发现了巨大的柏木书桌后,耸动的身影。
有点不对劲儿。
我本来站在向内打开的门内侧,注意力附着在晃晃悠悠的莉莉娅身上,她缓缓远去的身影牢牢印刻在我的视线中。
然而猛然间,我的视线就被从走廊中剥离,强制地看向室内。
突兀的视角转换方式,与从卢布廖夫的森林瞬移到这里,过程感受相似的巧妙。
也许这不是我的梦境?
我猜测着,它给我呈现所有它想告诉我的事情,我只需要接受剧情的走向,一步步按照它安排的路线走下去。
我抬脚走进房间,虽然没有选择,但我却感觉它不会伤害我。
仍然是我的直觉。缓慢的,沉静的步调,温暖的像是可以包装过的色调,透出一股怀念的安稳,甚至是骂骂咧咧的莉莉娅,也在柔焦的镜头下显得自然无比。
我在桌前站定,低头看着蹲在桌角的女孩。
比起认出莉莉娅,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确认眼前的女孩是弗洛夏,真正的弗洛夏。
大概是从未站在其他角度,用审视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来看自己,陡然间升起一股不协调的怪异感。
又或者是当灵与肉渐渐契合,两者之间微妙的距离感随之消失,会不由自主地忘记,那不是我的身体。
在卢布廖夫宽敞的盥洗室,我无数次在镜子中看到陌生又熟悉的自己,苍白、阴郁、疲惫。在暗淡的双眼里,压抑的表情似乎下一刻就能哭出来。
我以为不只是自己本身的原因,原本瘦小的,营养不良的身体,间接加重了我病恹恹的神态。
然而,我现在知道了,那些仅仅是我的原因。
比起我的样子,她看上去小了许多。九岁?十岁?脸上还有着肉乎乎的婴儿肥,白皙的皮肤在柔和的午后光晕里透出粉粉的红。
小弗洛夏正在收拾碎裂的酒瓶,一地散落的碎片证明了刚才发出的声响。
绿色的玻璃瓶被用力的粉粹,除去几块较大的碎片,其他都碎成了肉眼难见的渣子。但幸好落日的余晖钻过落地玻璃窗,让整个房间静静地沐浴在暖黄色柔光中。
蜿蜒曲折的木质纹理吸收进了更多的光芒,悄悄地抹在碎片之上。倾斜的墨绿色鞋面,放大投射的轮廓,像一片片微波荡漾的碧色,星星点点的闪耀,忽闪忽现,呼吸一般的璀璨。
小弗洛夏托着乳白的盘子,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一粒粒绽放光彩的细渣放入盘中,谨慎又熟练。
浅金色的长发软软的垂落,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似乎不小心就能洒下金色的粉末。
她的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跟随着手上的动作,嘴唇微微抿住,尽管是郑重其事的神态,却脱离不开的稚气,让我很难把她当作成人一般。
如果没有我的出现,这幅场景美得像是一幅画儿了。
厚实的的白色纤维的画布,从基调的颜色,一团一团叠加,粗放些也没有关系,颜料在氧化着妥协,经历了繁复的美感。
是那样用金属低调的雕纹的画框装裱起来,挂在永远接触不到阳光的墙壁。
这么说,弗洛夏本来就是一幅画,全球巡回展览后就私人收藏家永久收藏起来的画。
我蹲下身子,距离弗罗夏一个她的影子。
她看上去用不着我担心,纤细的手指轻松地控制着小小的镊子,动作老练。
说实话,我不是很想见到以前的弗洛夏,尤其她还是个小孩子。
她的生命将在不久之后终结,由我替代,延续下去。我从未拥有过预知未来的能力,现在当我面对面看着一个真实的人,我明白,这种能力的感受实在太糟糕。
“唉······”
我撑着下巴,无奈地叹了口气。
半开的窗户,属于秋天的风带上不经意的寒意,摇动了竖起来的米色丝绸窗纱,精巧的小孔上细小的铃铛坠儿清脆的铛铛作响。
“为什么···为什么叹气?”
浅浅的声音混在让画面鲜活起来的响动里,听得不是很清晰。
为什么小弗洛夏能看到我,明明莉莉娅······,我吃惊地望着她。
小弗洛夏像是没有出过声一般,一丝不苟的专注。
我试探性地回复:
“因为···我不开心。”
我紧盯着她的脸庞,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不开心······活,下去···不好吗?”
她第一次抬起了头,看着我。
阳光里的暖化的浅灰色里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有单纯的疑惑和好奇。
一望见底,清澈透明。
黑色的瞳孔盛不下多余的墨,爆炸的碎片晕出墨色的细线,在浅蓝色沉淀到水底的灰色水面,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在如镜子一般的双眸中,我看到了惊慌的自己。
十三岁时弗洛夏的自己。
不可能,小弗洛夏怎么会和我讲话,所以说才是梦境啊,看来我的脑电波实在是太活跃了,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都能杂糅起来,漫无目的地将现实融合进意识,创造没有含义的场景。
我不住地点头,想要让自己相信,这一切不过是虚幻的事物,只要我睁开眼睛,就再也不会重现的事物。
但是······
我停了下来。
也许正是小弗洛夏身体里封存的,我未能打开的记忆把我带进这里。
又或者是,我偶尔感受到的,小弗洛夏的残留。
小弗洛夏没有等到我的回答,重新低下眼眸。她纤长的睫毛轻轻忽闪,闪耀着的,好像是盛满一池温暖。
“活下去,总是好的,再不好的,都是好的。”
我轻轻地说,我想认真的回答,想了一会,这就是最真实的答案。
开心不开心,其实都是活着的人的烦恼。幸运的是,我还有这种烦恼。
她抿着嘴角,微微一笑:
“那···就活着。”
我鼻头泛酸,在没有比翻天覆地的愧疚更能动摇我,我闷着脑袋,努力憋回泪意。
如梦如幻的碧波,被涌动的晶莹击碎了平静,轻薄的蚕丝画骨儿缓缓凋落。
我闷闷地开口:
“你为什么要一个个捡,扫一下更方便。”
小弗洛夏摇摇头:
“有些···找不到,很小很小···的,妈妈看不见···伤了,脚会受伤。”
她吞吞吐吐,不连贯的解释。
我突然感到,小弗洛夏好像明白,这些话她在讲给谁听。
“妈妈?她爱你吗?”
我的问题有些冒冒失失,更像一种质疑。
这次,她沉默了一会,缓缓地笑了,不是抿着嘴,不是微笑,真正的笑了。
阳光滋润她弯起的眼角。
花影闪烁,涟漪作响。
“妈妈···爱我。”
“我也···爱妈妈。”她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我不说···妈妈···也不说···”
······
忍了很久的泪水,伴着一帧帧消失颜色的画面,从我眼前溜走,在我还没来得及抱抱小弗洛夏时,世界再一次颠覆倾倒。
在脱离那里的最后一秒,小弗洛夏,好像扭过了头对我微笑。
——塞满整个行李箱,仔仔细细包好的相框,全都是莉莉娅一个人的照片。
它好像得到了一丝解答。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铺天盖地袭来的福尔马林气息中,承受着有些漫长的眩晕。
为了某种目的,而建立的世界,我正在慢慢走向终点。
我擦干眼泪,快速走向唯一亮着的病房。这次我没有悠闲地观赏风景,我在衣服上擦擦紧张渗出的汗水,离它越来越近了。
我踩进明亮的病房内,任由身后的世界被黑暗点点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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