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Chapter47.诗人之死

    温暖的阳光彻底抛弃了这个世界。

    当我踏入房间里,白晃晃的光线明亮的有些刺眼,持续发出过度的白色,显现出脏兮兮的灰色阴影。

    脸部模糊了的白色大褂接连穿透我的身体,向房间外走去,我躲闪不及。

    我没有触觉,却觉得诡异——将陌生人拥入身体,皮与肉似乎可以无限接近。

    避开了最后一个人,干净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她的身影。

    小弗洛夏直挺挺地站在病床旁。不,不应该叫她小弗洛夏了,她现在的我差不多样子,已经可以初步看出少女的轮廓。

    我悄悄挪到床脚。

    莉莉娅和她小声说着话,我不忍心打扰到她们,我不确定弗洛夏能不能看到我,听到我讲话,对这个世界我已经失去了控制,也许一开始我就处于被动的位置,只是自己并不知道。

    莉莉娅走到了生命的最后,她的虚弱渗透在每一颗细胞里,翕动嘴唇都要花费不少力气。

    “你要···死了吗?”

    弗洛夏低垂着脖子,沮丧地说。

    “咳···咳咳······”

    病毒长驱直入,击破了莉莉娅毫无抵抗意志的免疫系统。破破烂烂如同撕裂的风箱,艰难地完成工作。

    “你知道什么··咳咳···什么是死吗?”

    死亡,系统所有的本来的维持其存在存活属性的丧失且不可逆转的永久性的终止。

    小弗洛夏似乎没有想到永久,这个词语的含义。

    “一种···希望之光,歌唱···自由与理想。”

    《诗人之死》,浪漫主义者米哈依尔·尤里耶维奇·莱蒙托夫歌颂伟大诗人普希金的不朽的名诗。

    “从书架里翻出来的吗?我的弗洛夏怎么长也长不大呢···”莉莉娅哽咽的咳嗽,她尽力伪装的平静被悲伤轻松化解。

    “明明···妈妈等你长大等了好久。”

    弗洛夏轻轻摇摇头:

    “不,妈妈。我长大了。”

    “我一个小时就能···洗净所有的···所有的盘子。碎玻璃瓶···瓶子碎片不会伤到你。衣服,我···我不会忘记放柔顺剂···”

    “你看,我能···做许多许多的事情···”

    “你别死···好不好?”

    弗洛夏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呢喃的嘟嘟囔囔在莉莉娅歇斯底里的喘息声中沉默。

    “···妈妈,妈妈累了。”

    莉莉娅紧紧抓住胸前的衣领,她很不好受。

    “弗洛夏要乖乖的,你一向那么乖······我很想不担心你。”

    “如果我走了,就再咳咳···再也不能回来了···你能好好照顾自己···”

    弗洛夏没有靠近莉莉娅,她笔直的站在床边,脖子低垂,脆弱的颈项纤细的弯曲,轻轻一碰都能够折断。

    她的脸庞躲藏在头发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莉莉娅接近末尾的抵抗和挣扎。

    “你···要什么时候···走?明天···还是后天?”

    “大概是,你的姑姑索菲亚来接你的时候···”

    莉莉娅仰着头,方便挤压收缩的氧气快速进入身体。

    弗洛夏的目光紧跟着莉莉娅的动作,她身体前倾,像是很想要帮帮她。

    “你···不一起走··你不想···和我一起走吗?···”

    最终她没有动。

    摧枯拉朽的痛苦缓缓远去,莉莉娅枯瘦干瘪的脸庞不再遍布狰狞。

    她的语气缓慢而平静:

    “不,弗洛夏。我···大概没法一起去了···”

    她毫无焦距的目光想要定格在弗洛夏的脸上,但是很困难,她只能向着那个模糊的轮廓轻轻诉说:

    “连带上你,妈妈的罪孽数···也数不清,圣父没有容许赎罪,他放弃了不值得拯救的信徒······”

    弗洛夏不安地打断莉莉娅默诵的圣经:

    “我···不能陪着你吗···我要照顾你的···”

    莉莉娅想要笑,她笑出了声,不堪折磨的嗓子尖锐着摩擦在砂纸表面。

    “咳咳······我要放开你了···你得和姑姑一起回去,回到瓦斯列耶夫的莫洛托,咳咳···我逃出来了,就再也走不进去的世界。”

    “天空,总是碧蓝碧蓝的,鸽子和鹄鹈会从很远的地方飞到莫洛托,我坐在柔软的小草上,不在乎···蕾丝刺绣的丝绸长裙会不会染上洗不掉的绿色汁液,捧这满手的饲料喂给他们吃。”

    弗洛夏接口说:

    “鹄鹈很凶猛······”

    “不···咳咳···”莉莉娅笑着否认:

    “他们很温顺,在你给他们吃的的时候。他们会很有耐心的让你抚摸坚硬的羽毛···咳咳···不敢相信吧···鸟儿们的毛不都是那么软···”

    “我没··没有见过,等我摸过了···我第一个告诉你···”弗洛夏淡淡地接口。

    “好啊,等你见过了,你可以画下来给我看,咳咳···时间过去太久了,忘记了···它们的样子了。”

    “···”

    透明的面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攀爬而上的雾气湿湿的凝结成实体,泥土与不知名小草的清香跌宕起伏。

    如同遥远的莫洛托绽开满树的春意,一丝丝,一缕缕注入枯竭的躯体,稳住摇摇欲坠的根基。

    “你要记得,把《诗人之死》带回去···当时我忐忑不安地跳上飞机时,怀里紧抱着从父亲的书架里抽出来的这本书···唯一的初版,是我能带给他的礼物。”

    《诗人之死》,一首艺术之美的诗篇。米哈依尔·尤里耶维奇·莱蒙托夫痛失了敬仰的天才——预示着整个沙皇□□大厦即将倾颓的希望之光,内心中喷射出了挞罚假恶丑的愤怒之火,层层剥笋式地透视俄罗斯诗歌的太阳的悲剧命运,暗示了它与笼罩并妄图吞噬它的光芒的阴霾相联系相映衬。

    爱与恨,才能够化悲痛为复仇的力量,唱出向刽子手讨还血债的人民心声和时代强音:

    你们即使倾尽全身的污血,

    也洗不净诗人正义的血痕!

    通篇的浪漫主义幻想,迷惑了涉世未深的少女,向所有不甘心牢固地难以打破的社会规则发起挑战。

    幼稚的冲动,驱使她与家人挥手作别,孤身一人来到深深打动了她的男人身边。

    年轻的她怎么可能会想到,抵不过时间的,是脆弱的生命,在等待中老去的,是最宠爱她的父亲,等不回的悲哀。

    莉莉娅的声音变得悠远,像是沉浸在了回忆里,她娓娓吐出优雅蓬勃的诗歌:

    “诗人死了,这荣誉②的俘虏!

    他受尽流言蜚语的中伤,

    胸饮了铅弹,渴望着复仇,

    垂下了高傲的头颅身亡!……

    诗人的这颗心已无法忍受

    那琐碎的□□带来的耻羞,

    他挺身对抗上流社会的舆论了,

    还是单枪匹马……被杀害了!

    被杀害了!……而今谁要这嚎哭,

    这空洞无用的恭维的合唱,

    这嘟嘟嚷嚷的无力的剖白!

    命运正作出它的宣判!

    难道不正是你们这伙人

    先磨灭他才气横溢的锋芒,

    然后为了让自己取乐解闷,

    把他强压心头的怒火扇旺?

    好啦,你们可以高兴了……

    他已受不了那最后的磨难;

    熄灭了,这盏天才的明灯,

    凋零了,这顶绚丽的花冠。

    ······

    你们这帮以卑鄙著称的

    先人们不可一世的子孙,

    把受命运奚落的残存的世族

    用奴才的脚掌恣意□□!

    你们,蜂拥在皇座两侧的人,.

    扼杀自由、天才、荣耀的刽子手,

    你们藏身在法律的荫庇下,

    不准许法庭和真理开口……

    但堕落的宠儿啊,还有一个神的法庭!

    有一位严峻的法官等候着你们,

    他听不进金钱叮当的响声,

    他早就看穿了你们的勾当与祸心。

    到那时你们想中伤也将是枉然,

    恶意诽谤再也救不了你们,

    你们即使倾尽全身的污血,

    也洗不净诗人正义的血痕···”

    莉莉娅宛如回到了过去,她躺在开满木棉花的树下,枕着他的膝窝,顺势躲在他的怀抱里。

    他清淡的嗓音,不疾不徐的念出气势轩昂的句子,淡化了悲愤的力量,反反复复,缠上她悸动的心跳。

    清爽的风划过莫洛托一望无际的平原,飞舞的血红色花瓣飘飘洒洒混入亲密接触的白皙的皮肤之间,从睫毛,脸颊,滑向优美的锁骨。

    她的眸子里映照出朦胧的,比花儿还精巧的光影,只容得下他一个人的微笑里。

    沉醉,永无止尽的陷落。

    层层叠嶂的簇簇红色,遮盖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在他坚毅的下颚弧线里,模糊不清地开始燃烧。

    莉莉娅的呼吸缓慢地平静下来,又一次无果的折磨后,被回忆温暖的她陷入昏睡。

    “大骗子······”

    弗洛夏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她轻轻控诉。

    “对吧?你···你知道,吧,她哄我呢。”弗洛夏扭过头,直直望向我。

    我没有过多惊讶,迎上她的目光。

    与我相差无几的外貌——我刻意地不做任何改动,宛如一面镜子,隔开两个一模一样又毫不相干的声音。

    ······

    窗户外面传来了滴答滴答,水滴落到遮雨棚上闷实的的声响。

    弗洛夏扭身关上窗户,她解释道:

    “北京的秋天···下雨,经常的,吵闹让她不能,好好地睡觉。”

    弗洛夏似乎不知道莉莉娅重新陷入昏迷,她强调:

    “她很累,不,不要吵到她休息。”

    我跟在她身后离开病房,坐到冰凉的座椅上。

    昏暗的走廊里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带起穿堂的寒风,瑟瑟而过。

    深秋以至,万物凋零。

    “她等不到我,她,在骗我。”弗洛夏重复着刚才的话,这次她用上了肯定的语气。

    无数关于生命的话,堆积在喉咙口,只要我张开嘴巴就能脱口而出。

    但我不能,苍白的论调只适合安慰自己,无论怎么说,都逃不开虚伪的枷锁。

    “你怎么,来到了这里?”弗洛夏对我说。

    “我也不知道,突然地,就······”

    “不是哦。”

    弗洛夏没有看我,她凝望虚空,在瞬间幻灭的应急灯光下缥缈:

    “你想···来这里,才到···这里。”

    雨声从走廊尽头的窗户进入,回荡在空旷的狭窄走廊上。

    我听不出弗洛夏的心情,平静无波的语调,“未来···好吗,是怎么样?也会下很多的雨吗?”

    ——等等,索菲亚来接弗洛夏的那天,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所以说不久后···弗洛夏就会···

    沉默的女孩等着我的回答。

    哭泣,能宣泄掉难以承受的压力。可我需要忍住泪水,轻声细语仿佛能忽视隐隐的哭腔:

    “生活的地方叫卢布廖夫···雨,经常得下,空气里一直都是湿湿的。但那个地方很好,真的,特别好···”

    “索菲亚,安德廖沙,奥,那是她的儿子···他们都是友善的人,爱你,包容你,宠着你···”

    “你往房子后面走,不要害怕黑暗,不远处就会有森林···那有一片女孩子们都会喜欢的花园,如果第一次去,可以叫上马克西姆,热情的园丁先生还可以陪着你去看看更远一些的湖泊···我没来得及去看,但听说很美···”

    我事无巨细地絮絮叨叨,向她描绘我经历的半年时光。我真心地,希望她知道活着的世界有多么美丽。

    即使是,我生她死,她生我亡。

    我说不上无私,多少次试图忽略这幅占据的身躯,将它不留情面地归为己有。

    可我不能,被忽视的事物会以不断膨胀来彰显自己的存在,直到有一天,空空如也的躯壳被愧疚填满。

    清透的声音刺破混乱的黑夜。

    “那···就活着。”

    ——“那···就活着。”

    她扭过头,近距离的对视。

    阳光洒满金色的午后,弥漫着木质香气的桌下,年幼的小弗洛夏与苍白灰暗,福尔马林药水衰竭的喘息里,平静的弗洛夏,逐渐重叠,融为一体。

    小弗洛夏的笑容出现在弗洛夏的脸上,我才发现,现在的她几乎不怎么笑了:

    “妈妈···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我得和她一起,走,离开。她骗了我,所以···我骗骗她,也可以。”

    无论如何,使出了多大的劲,我的眼泪还是控制不住一颗颗从眼角划过。

    什么鬼?什么啊?!!

    母亲??妈妈??

    即使没有资格,我还是要说,她算什么妈妈?明明已经十三岁了,却因为长时间不和人交流,说话仍旧结结巴巴。

    靠着书架上晦涩难懂的书本,一点点在漠视里触摸这个世界。

    踉踉跄跄跟在喝醉的母亲身后,蹲着收拾她发泄后的烂摊子,我如何能知晓,划破了多少次手,才学会熟练的处理伤口。

    甚至就在生命的最后,心心念念的还是惊艳了她的少女时光,又将她抛下的男人。

    为了这样的妈妈,就放弃早春的嫩芽一般的生命,值得吗?

    莉莉娅爱弗洛夏吗?

    当然,她爱她,但她更爱她自己。

    而弗洛夏的人生里,从头到尾只有莉莉娅一个人。

    因她而生,为她而死。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等到弗洛夏稍微长大一些,莉莉娅漫长的少女时期终于过去了的时候,她们会互相珍惜彼此,接受对方。

    然而,神不允许。

    像是一场历久弥新,早已注定好了的命运,不会有人能猜中,有些人的人生就是一场无法更改的悲剧。

    ——比如弗洛夏、莉莉娅,或者是我。

    莉莉娅与弗洛夏双双搅在其中,冲突不可避免,只能在矛盾里非本意的给与伤害,融不进深沉的爱意。

    我以前不会明白亲情的重量,不沉重也不轻松,时时刻刻存在与身旁,不经意间成为托起你的力量。

    我想去理解弗洛夏,虽然很难,但我会尝试,去理解她。

    ······

    时间混杂着风声,从我的眼泪里缓缓流淌,寂静让离别变得无比煎熬。

    突然,弗洛夏握住了我的手。我没有触觉,我感受得到,她的力道很轻,很轻,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手:

    “既然···未来那么美···你,就不要放弃,好好活下去。”

    熟悉的结结巴巴,每一个单词都像是深思熟虑后艰难的蹦出来的,但弗洛夏郑重地盯着我的眼睛,宛如清理掉我所有的懦弱和逃避,就像她仔细捡起玻璃渣子时一样一本正经。

    我终于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弗洛夏的世界,她封存在身体里最不起眼的地方,当我心生退意时,去到她最幸福和最痛苦的两段时光告诉我,要活下去,代替她,用浅灰色的双眼去经历这个世界。

    弗洛夏站起身,停在了病房门口:

    “再见。我忘了,给你说这句话。”

    她没有回头,瘦弱的背影坚定地踏入颜色大块大块脱落的灰色之中。

    随之而来,世界轰然倒塌,在喧嚣的瓢泼大雨中,我缓缓地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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