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念阮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帘子一动,送了兰陵回去的折枝含笑走进来:“女郎,二娘子和三娘子来了。”

    “四妹妹,你也太娇弱了吧。”

    门外响起黄鹂似的声,一名身姿高挑、相貌甜美的少女人未至声先至。也不顾念阮反应,自顾在床沿坐下伸手在她额上一探:“可曾好些了?听说你不和我们入宫了,是真的么?”

    她紧紧盯着念阮神情。

    念阮平静回望,她闹了个大红脸,掩饰笑道:“……姐姐只是关心你,怎么样?身子可好些了吗?我们可是特意赶在入宫前来看你……”

    她一脸关怀之色足以以假乱真,念阮却在心间幽幽叹了口气。看来,重来一回,她这一心想做皇后的堂姊还是未能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此二姝乃是她叔父萧朗之女,一名令嫦,一名令姒。二人上头还有个已经出了嫁的长姊,乃萧朗原配所出。后萧朗迫于太后压力改娶博陵崔氏女,生二子一女,这女儿便是萧令嫦。

    萧令嫦乃是崔氏梦月而生,自以为应了皇后的吉兆,自小就想做皇后。上一世,她嫁给皇帝的弟弟京兆王为妃,鼓动叔父拥立京兆王起兵谋逆,给了皇帝等待已久的清算旧账的借口……

    “念念,在想什么呢?”

    见她心不在焉,萧令嫦尴尬追问。

    念阮摇头,温声道:“没什么,我身子还不大爽利,怕把病气儿过给了贵人,晚上的宫宴就不去啦。”

    她看起来似真的病了。容色雪白,眼睛水汪汪的含着泪般,透出一抹酣红娇庸,越发显得娇柔可怜。

    萧令嫦神色一沉。念阮生得美,还是男人都喜欢的那种雪树春芽的柔弱妩媚,说是国色也不过分。她长得也不差,但从小到大只要是同念阮一起出现,总会沦落为陪衬。

    好在,今日她却去不成了。

    令嫦眼中闪过丝不及掩饰的得意,念阮只作未觉,看向立在令嫦身后、静默如始的另一美貌少女,上辈子与她同嫁入宫中的三堂姊萧令姒。

    她初进宫时,太后点了萧令姒同北海郡府的一个从姊随她入宫,皆封贵人。但嬴昭为迷惑太后,假意独宠她一人,从姊耐不住寂寞与侍卫私通,被废出家。而萧令姒却在叔父谋反前同皇帝告密,捡了一条命。

    她们三人中,唯一得了善终的便是萧令姒。后来她在崇宁寺中偶有缺衣少食时,也承蒙她照顾。

    萧令姒今日穿了一件浅绿色的绢袄襦裙,裙上绣了繁复的萱草纹,娉娉袅袅,风姿绰约。

    念阮微微凝眉。投桃报李,她决定送她一件礼物。

    “三姐姐。”

    念阮甜笑着唤她,粉润双颊露了两个浅浅的梨涡,甜美可人。

    “你这身裙子好漂亮啊,你是穿这条裙子去赴宴么?”

    萧令姒有些受宠若惊,脸颜微红:“承蒙四娘夸奖,是母亲送我的蜀锦,做衣裳最合适不过了,我便裁了两匹制了裙子……”

    “行了行了,别在四妹妹面前扮可怜,说得好像我阿娘亏待你似的……快误了时辰了,赶紧走吧!”

    萧令嫦烦躁皱眉,同念阮告辞,率先离开。

    令姒面露尴尬,也欲告辞,念阮忽道:“三姐姐做这身裙子,是因为莲夫人么?”

    令姒不明所以,回头而望。

    莲夫人是她生母,舞伎出身。府中人每每议论她皆是“下九流的娼妓养的”,她从未想到会从这个身份尊贵的堂妹口中听见“夫人”二字。

    “大椿长寿以喻父,萱草忘忧,乃指母。我观三姐姐衣裙遍绣萱草,难道不是怀母之意么?”

    念阮长睫若蝉翼扑闪,眼神懵懂而无辜,看上去当真是好奇极了。

    令姒一愣,她起初绣这图案只是觉得萱草纹好看,兼被丫鬟恭维了几句以萱草入绣图别出心裁。

    而宫中太后却是没有子嗣的,她在当年产女时难产,不仅唯一的女儿未能保住,自己的身子也落了亏空,何况她和皇帝的母子关系也并非表面那般和谐……

    冷汗悄然无声爬了满背,令姒勉强笑道:“不错,此衣的确是为我生母所制……”

    萧令姒说完便匆匆离开了,念阮吩咐折枝:“你去瞧瞧。”

    她不记得萧令姒上一世赴宴是何衣饰。

    但姑母的确是不喜欢她,现在想来,或许就是那条裙子的缘故。

    折枝很快去而复返,气喘吁吁地回禀:“回女郎,三娘子出去时不小心溅了一裙子的雪,就回去换了衣裳,误了时辰,二娘子在府门口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

    换了就好。

    念阮心下稍安。折枝又问:“可是奴不明白,女郎方才——”

    她家女郎一年有大半时间待在首阳山上,和二房的两位小娘子并没多亲厚,萱草纹之事明显是二房的崔氏有意为之,又何必引火烧身。

    念阮病恹恹的,拉过锦被,言简意赅:“三姐姐是个聪明人,二姐姐却不是。”

    若说上一世太后可能因为一条裙子不喜欢令姒,令嫦却是从来没有得过太后欢心。至于皇帝——以她对他的了解,也绝不会喜欢令嫦那样蛮横的。

    这一世,就让旁人去做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好了,她会说服父亲北上定州去寻长兄,远离京师,再不会同他有任何纠葛。

    雪还在下,蔼蔼浮浮,连翩飞洒,剪玉飞绵一般。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宫城之中华灯新上、明光如海,灯光辉映着披沐积雪的凤楼麟阁,皎洁明亮,如晶宫鲛室。

    天子寝殿式乾殿中,帘幕低垂,铜漏清声,一列宫人手捧银盆等候在帷帐之外。

    “宫宴已经快开始了,陛下今日怎么还未醒?”

    女侍朱缨走进来,低声问道。

    九华帐里躺着位年轻的天子,五官俊秀,肌肤如玉。此时双眸轻闭,薄唇微扬,似在历经一场美梦。

    前几日廷尉送来了年终累积的诉状,建元帝不眠不休地看了几日,终于今晨看完,便欲午睡,谁承想一觉睡至酉时过半。

    亥时就是除夕宴,宣光殿里的太后特意叫了娘家的几个侄女入宫,要为他择妇。虽说太后擅权多年不允他亲政,二人实则并不对付,但今日是除夕,陛下绝不会在表面上拂了她的面子。

    宫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叫醒他。好在过了半刻钟,躺在帷幕中的建元帝嬴昭缓缓睁开了眼。

    他生得高鼻薄唇,剑眉星目,隽秀昳丽,若朝阳下照万物。增一分则略显阳武,减一分又未免有些脂粉气。暖艳灯光下面如冠玉,冰雪般清冷寒冽。惹得一众小宫娥都红了脸。

    他似乎还未从梦魇中醒来,双目望着帐顶烛光阴翳里昏暗不清的盘龙绣凤,神魂似仍留于梦境,久久地怅然若失。

    就在方才,建元帝躺在这张龙榻上,梦见了一个女子。

    梦中触眼皆是大红的喜色,帐顶绣着繁复的石榴鸾凤,帐中洒了满满的寓意多子多福的花生桂圆等彩果。帐外,小儿手臂粗的红烛在铜枝灯上喷吐烈焰,桌上陈列着系了红绳盛满清酒的合卺。

    有一少女坐在帷帐里,身着吉服,头戴十二花树冠,待他却开羽扇时,一张艳逸绝伦的小脸儿就此显现出来。乌发似云,雪肤如瓷,眉长口小,面薄腰纤。红烛艳光下,一双含情杏眼水雾氤氲,像是含了汪水汪汪的泪,勾着人欺负她……

    腹下升起股莫名的燥热,他喉结微动,连同心底的悸动一道压了下去。

    他又梦见她了。

    彼时翠绾垂螺、赠他糖吃的小姑娘,如今已长成了梦中这般柳柔花媚的祸水模样。他从未见过她长大后的样子,近来却频频入梦。

    他自幼天赋异禀,能梦见未及发生的事,起先是阿姨的死,然后是阿耶。如无意外,梦中的女孩子,当是他未来的皇后。

    “陛下……”

    见他神魂怅惘,朱缨忍不住开口轻唤:“现已酉时四刻了,您再不起身,晚上的宫宴怕是要迟了。”

    宫宴?

    他微微皱眉,继而忆起,他已答应了太后今晚去宣光殿见她娘家的三位侄女,梦中的女孩子便是她最疼爱的小侄女儿,好似叫什么,念念。

    他眼底不觉萦上一缕浅笑,语声清冷如旧:“萧家四娘子今日可来了么?”

    “这……”朱缨目光疑惑地闪了闪,她这一晚上都守在式乾殿里,倒是没工夫盯宣光殿那边的动静,更不解陛下如何独独问起了萧家四娘子的境况,惭愧地答:“属下失职,暂未探明。但兰陵公主已然入宫,想来四娘子自然是在的……”

    “罢,洗漱吧。”建元帝眼底又恢复了往日静如寒潭的深沉,由宫人服侍更衣,心绪却随博山炉里的袅袅龙涎香渐渐飘远。

    她叫念念么。

    娇娇柔柔的好名字,真是人如其名。

    他会娶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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