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之中的反应却不得见。皇帝面无表情,反而睁眼冷冷瞪了她一眼,似在责备她扰了自己清梦。
朱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昨儿瞧着还那般上心,醋唧唧的,这又不放心上了?
她放了奏折,行礼告退,同时口中默数三声。果不其然,“一”字还未落定便闻后面响起熟悉的声:“让白简备马,你去茅茨堂,把王弼那本《老子注》找来。”
茅茨堂毗邻式乾殿,乃天子书房,后来就做了藏书阁。朱缨眼里藏几分促狭,明知故问:“陛下这是要去哪?”
“去白马寺。恒朔二州战乱方平,朕要为阵亡的将士祈福。”建元帝神色淡淡,由着宫人上前篦发戴冠,一时竟未察觉自己原不必对着属下解释。
烧香不能去国寺崇宁寺吗?非要舍近求远去外城的白马寺?
朱缨暗暗腹诽。
况且去佛寺烧香带什么《老子注》,主子这理由找得甚是蹩脚……倒也不敢多问,一溜烟领命去了。
一行人轻骑快马自千秋门出宫,途径金市自阊阖门离了内城,沿御道西行数里抵达寿丘里。
此刻犹是隅中时分,长乐王府正门洞开,显然太原王府的人已经到了。好在二者隔了整一座洛阳内城,汝阴公主又是乘车,脚力便慢了些。皇帝赶到的时候,太原王府一行人才在府中坐了一炷香的功夫。
鹿鸣馆里,兰陵公主同妹妹汝阴闻说天子亲至,忙起身去正门迎接。
汝阴公主悄悄与姊姊咬耳朵:“陛下今日怎么过来了。”
都道莫近禁脔,念阮是太后看中的新妇,汝阴公主实不欲结这个亲。奈何拗不过唯一的宝贝儿子,又闻说长乐王回来了,才敢过府。
兰陵心里也有些没底,安慰她:“兴许顺路。”
厅中众人心思各异,独独燕淮还不觉,兴致勃勃地同念阮说着三月上巳溱洧涣涣正宜游春:“……眼下春冰消融,再过些日子洛水河岸的春草就该长起来了,那些狍子啊麋鹿啊也都该出来了。你学会骑马了吗?我带你去洛水边骑马狩猎……”
念阮一颗心俱在建元帝突然驾临之事上,并未理他,忐忑不安地随母亲出了庭院前往正门相迎。门下,新翠枝叶漏下的和煦晨光之中,皇帝一身玄色窄袖曲裾深衣,衣画裳绣,十分郑重,
“朕自白马寺烧香而返,听说阿舅回来了,顺道便来看看。兼之昨夜夜读晋人王弼的《老子注》恰有几处不明,特来请教。”
嬴昭善谈《庄》、《老》,尤精典籍,怎会读个《老子注》还要请她阿父指点了,还一口一个阿舅叫得亲热……
念阮满心惴惴,越想越觉脊背发寒。皇帝正经的舅氏正是太后杀的,不止舅氏,连他外公一族也都尽数以谋反之名格杀,他能对萧氏存多少亲近之意?他却装得如此天.衣无缝,足可见此人超乎常人之隐忍。
两相目光对上,她不自然地低了头。建元帝目光却只在她红唇一扫便掠过去了。皓齿蛾眉,正令他忆起昨夜旖.旎绮梦,耳根微微发红。
他神色不改地看向汝阴公主:“汝阴姑姑和小麒麟也在。”
汝阴公主笑意讪讪的,心道阿姊糊涂,白马寺和寿丘里虽同在城西,但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天子要如何顺路才能顺到这长乐王府。
萧氏两房并未分家,一时众人迎了天子往外院正堂池鱼厅走,住在西院的二房崔氏母女也急匆匆地赶来了,崔氏赔笑:“不知陛下驾临寒舍,有失远迎……”
萧令姒没来,萧令嫦跟在母亲身后跪着,悄悄望一眼天子,又去瞅自家堂妹,目间闪过了几分阴暗妒色。
今日燕家上门,她还谓这堂妹与天家无缘暗自庆幸,谁知这么快天子就找上门来了。
横竖姑母只是要一个萧氏女去坐显阳殿里的那方凤座,凭什么不能是她?
建元帝对二房没什么印象,便连应付也懒得,同萧父寒暄几句进了客堂。汝阴公主今日来本是为了儿子的婚事,还未谈及便叫天子突然的造访打断,如今便愈发不知要如何开口了,池鱼厅中气氛阻绝,冰冻三尺的寒。
建元帝却神色自若地与萧父畅谈起黄老之说,仿佛他今日当真是为此事而来。
嬴氏乃马背上的民族,又因前朝清谈误国,太.祖开朝时便下旨独尊儒术不崇释老,因而这些年洛京玄学之风并不盛行,萧父难遇知音。
他本是存的应付的心思,然一番清谈下来,但觉这年轻天子识度高远、言谈清妙,心中也颇欢喜,与他自《老子》、《庄子》一直讲到了前朝的几位玄学大家。
二人交谈甚欢,陶然忘机,徒留兰陵一干人等如闻天书地陪坐。
立在母亲身后的燕淮属实听得头脑发昏,见念阮柔顺垂目似在打瞌睡,悄悄走至她身边又说起上巳去洛水河岸游玩之事。建元帝眼角余光瞥见一对小儿女喁喁细语亲密无间,心中便似打翻了碗八合齑,五味陈杂。
她何曾对他如此亲近。
寻常女子,不管内心喜欢与否,面对男子表白总该是有些忸怩害羞的。便是那日灵芝钓台中他唐突了些,可他瞧得极为清楚,她面上比那三九孟冬里结得厚厚的河冰还要冷,岂止是对他无意,只怕厌恶居多。
他不明白究竟是何处惹了她不快。自元夕第一面起,她便对他抱有极大的成见。
分明她小时候那般亲近他,分明他才是她未来的夫婿。在不久之后,她就将如昨夜梦境里的那般,伏在他怀中泪眼汪汪地诉说倾慕……
嬴昭眉心不觉拧起,只觉头上绿云罩顶,看向二人的目光也晦暗了几分。
汝阴不安地和兰陵交换了个眼神,露出苦笑。少年人争风吃醋的眼神她再清楚不过了,与天子争妇,她怎么敢?
那厢,念阮也注意到了他颇为不善的目光,不自在地低头往燕淮身后躲。偏偏燕淮是个傻的,非但不曾觉出什么,反而咧唇一笑拉着她的手上前:“陛下,臣斗胆向您讨个恩典。”
念阮早在他拉她手时便知他想要做什么,脸颊烧得滚烫,倒连挣脱也忘了。
建元帝今日来本就是要汝阴公主知晓自己的态度知难而退,不期想这傻小子还能自己把机会递过来让他干预婚事,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但见二人双手交握,听他口中“情投意合”,心间又微沉几分。面上装作毫不在意地抚着茶盏杯沿:“何事?”
燕淮见他面色柔和,喜地拉念阮跪下:“臣与表妹萧氏自幼情投意合,两心如一,望陛下能为我们赐婚,成全两家秦晋之好。”
厅内骤时死寂无声。兰陵与汝阴对视一眼,尽皆无奈摇头。
念阮则是羞极恼极,然他话已说出去了,银牙暗咬夫唱妇随亦道:“妾与淮郎两情相悦,请陛下成全。”
两人目光再度对上,那双柔媚多情的盈盈水瞳此刻尽是和另一个男子山盟海誓的坚毅,嬴昭忆起昨夜她的温言软语,只觉她每说一个字,便似有一把钢刀在他肺腑间搅动着,五脏六腑生生如要裂开。
原来在他之前,她也曾爱过另一个男子,一心想成为他的妇人。
嬴昭心中窒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沉默半晌,话锋一转问起燕淮年龄:“小麒麟,你今年十几了?”
“回陛下,臣今年已十七了。”燕淮喜滋滋地答。他们鲜卑人原就生得早熟些,男子十二岁则可上战场,视作成年之人,他十七岁娶妇再正常不过。
这话却正中建元帝下怀。微咳两声,一本正经道:“娶妻倒是不急,少年人血气未定,戒之在……”
他按下了未说,众人却都懂这是要燕淮不要过早成婚以免耽于枕席之欢伤了身子,只是当着小娘子的面不便言之。念阮脸上微红,他也知少年人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从前她怎未看出来!
厅中,天子的弦外之音只有燕淮那傻小子不曾听懂,愣愣睁大眼睛看他。
嬴昭端起茶盏云淡风轻又道:“左氏有云,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脩令,夜以安身。男儿托身天地,本该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你还年轻,尚是白身,修身立业才是根本,这娶妇之事倒也不急这旦夕间。可先定下婚事,等有了功名再正式迎娶……”
燕淮本就觉得无功名在身配不上心上人,此刻犹当皇帝是为他好,激动得眼眶微红,郑重揖首:“多谢陛下教诲,阿贺敦必谨记于心!”
“嗯,孺子可教。”他若无其事地举茶欲饮,“令尊是国之股肱,等来日你成家,朕自从府库中取钱一百万助汝娶妇。”
心道,他只说了他娶妇送礼,可没说他娶的是念念,自也不算妄语。
念阮脸色乍白乍红,无可奈何地同燕淮谢恩退下。心中却委实气恼,她和他不过见了两面,他为何屡屡阻她婚事啊!
嬴昭将她眼间的哀愁愤懑看在眼中,眼神微黯。
他本是缓兵之计,借个由头把两人婚事往后延,反正婚约么,未成亲前就是一纸空约,若直接武断地取消只怕那小娘子会更恨自己,他总不愿意将她逼得太紧。
可惜眼下看来,她怕是已经恨上自己了。
不过也好,她只能是他的。燕淮这傻小子敢娶,他太原王可敢让念念进门么。
嬴昭心中冷笑,举茶一饮而尽。
长乐王府煮茶惯用佐料,茶汤中满满放着橘子皮、白茅等物,他还当是式乾殿中宫人按他喜好所煮淡茶,不觉竟将那佐物饮入大半,脸色涨红,险些喷了出来。兰陵惊道:“陛下!”
时下煮茶虽喜用佐料,但哪有把佐料当佐食吃掉的,寻常贵族尚以饮驴饮马为耻,何况天家。汝阴公主啼笑皆非,忍笑上前同姊姊一道照看。
“无妨。”他一张玉白的脸涨得通红,嗓子眼火辣辣的,却挥挥手,强忍着咽下,“舅父家的茶倒是别有风味。”
萧父捋须微笑,看破不说破:“陛下勤习黄老,倒很是通休养之术。”
……
事情似乎尘埃落定,自池鱼厅中出来,一向温静柔顺的女孩子罕见地生了气,像头张牙舞爪的小猫,质问少年:“阿贺敦!你是小傻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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