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此处离池鱼厅犹是不远,她这般不顾闺秀仪容,可见是气极了。燕淮却笑着看她:“念念,原来你这么想和我完婚啊。”

    念阮语塞,嗔恼地瞪他。可惜一双眼生得太过妩媚,含嗔瞪人时春水涓涓潋滟含情,倒像是撒娇,拂开他气呼呼地朝园子里走。

    “念念!”

    燕淮跟上她:“你别生气呀。”

    “陛下说的没错,我尚是白身,是应该先建立一番功业再来风风光光地迎娶你。眼下除了太原王世子这个父母带给我的身份,又有何处配得上你……”

    “你是个傻子么,他分明……”

    念阮一时情急,险些把大不敬的话宣之于口,又硬生生止住。她能说什么,她能把昨日钓台的事告诉这傻小子么?告诉他皇帝有意于她?只怕显得她太自作多情了些。

    何况重来一回,许多事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她已经拒绝过皇帝一次,又凭什么笃定他还会缠着她不放呢。

    他只是要一个萧氏女,萧令姒和萧令嫦甚至已经出嫁的萧令姮都不是问题,只要太后松口,他不会纠缠她的。他又不喜欢她。

    她胸口微微起伏着,往园子里走。燕淮却叹了口气,沮丧道:“念念,我没有那么傻。”

    “我知道你眼下并没有多么喜欢我,只是想逃避太后的指婚罢了。可我不希望你是因此委委屈屈地嫁给我,所以我想多给你一些时间,让你看清你自己的心。”

    暖融融的初阳光辉下,少年浅栗色的瞳孔灿灿如金,格外清亮。念阮心下歉疚,她本该说些安慰他的话,但对上少年清澈如鉴的眸子,她也无法欺骗他了。嗫嚅着唇:“世子,对不起……”

    少女柳眉轻颦,如波星眼中尽是愧意,燕淮作毫不在意地笑笑,顺手折下一枝新开的迎春插在她鸦雏色的鬓发间,道:“好了好了,我哪里舍得生我们念念的气呀。”

    “嗯,不气了。来,阿贺敦抱抱。”笑着,作势要抱她。

    园子里人来人往的,念阮拿眼瞪他,示意他在这里等着,却回房去拿前日给他做的那个小绣囊。燕淮挠头笑笑,宠溺地看着少女远去的身影,黑眸中尽是满足。

    他知道她没那么喜欢他,可只要有一点点,也就足够了。她到底是选了他不是么?

    池鱼厅的客室之中,建元帝凭窗而立,恰将园子里的一幕完完整整地看入眼中,脸色铁青。

    他不想把她逼得太紧,更不愿干预臣子婚事为人讥笑。来之前,他以为他只要行缓兵之计,等到两家退婚后再光明正大地册她为后便很好了。可今日看到她与别的男子言笑晏晏两小无嫌猜的样子,才知自己根本不能忍受。

    他是天子,他看中的女人凭什么不能即刻得到?

    随他而来的白简朱缨二人侍立左右,俱是静默无声。朱缨更似千钧加身,分明没做错什么背心也悄然沁出一层冷汗。

    主子身为储君,从小便被教导得喜怒不形于色,近来却已屡屡为这位萧四姑娘破例了。

    可她想不明白,才见了几面而已,哪里就情深如海了。宣光殿里那位明摆着要拿这个小姑娘拿捏他,主子竟也心甘情愿!

    “把车中所带之礼给姑母送去。我们回宫。”

    嬴昭眉棱略略一挑,忽而拂袖,转身即走。朱缨“啊”了一声,急匆匆问:“那以什么理由啊?”

    来之时他们的确带了不少礼物,都是些蜀地进贡的绸缎,名为送予兰陵大长公主,然而那些花色一看便是小娘子的,想想也知是送谁。

    陛下方才更当着人家的面胡扯白马寺烧香而返顺路造访,现在送去却如何说?

    “自己想,还要朕教你做事不成?”

    年轻天子冷笑一声,雷霆震怒。朱缨膝盖一软,暗暗叫苦,还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晚间,天子此行所赠的那些锦缎便到了萧氏三女的房中,虽说是兰陵转赠,亦足以令萧令嫦、萧令姒姊妹欢欣鼓舞了。念阮却是看也未看,径直命侍女束之高阁,转而给燕淮做起护膝来。

    光阴如箭,转眼便至二月末,柔然使团来朝,宫中下旨将于上巳在华林园中设宴款待,命重臣贵族赴宴,特别恩准公侯以上爵位之家可携子女前往。

    天子已然及冠,前两年执意为去世的叔父彭城王守孝,立后选妃之事便耽搁了,后宫苑舍犹是空置。各家揣度着这是要替皇帝及诸王选妃的意思,尽皆铆足了劲拾掇自家的适婚女郎,一时间,洛阳城里脂粉绸缎的价钱翻了数倍。

    念阮原还有些担心太后不肯放弃要自己入宫的念头,然整一个二月皆未被召,反倒是隔壁西院的堂姊萧令姒屡屡入宫,引得她那自命不凡一心想做皇后的三堂姊妆奁不知砸摔了多少,又或许是同仇敌忾,见她的笑容都多了些。便微微放下心来,看来父亲对太后的劝说还是有效的。

    到了上巳这一天,春明景淑,淡烟笼日,华林园中景物妍森,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百官们衣服朱紫、金蝉曜首,贵女们则身着新裁春裙,樱唇皓齿嬝娜如花,为这往日只有百官群僚的宴会增添了一抹动人的女儿香。

    念阮姊妹被安排在太后左手下首,和公主们同等席位。对面则是宗室诸王及异姓王。甫一入座,便觉对面有道灼亮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正是燕淮。

    隔着众人,她大大方方地回以一笑,艳若春景,齿粲如玉。

    席间原还有些别家少年在偷偷贪看念阮容貌,见名花有主,皆露出失意神色。

    萧令姒将她二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中,若有所思。萧令嫦却凉凉问:“四妹妹,你真是铁了心要嫁去太原王府?不再看看别家少年郎么?”

    阖府皆知太后最疼爱的侄女儿是念阮,一心想把她指给天子。皇后乃国之母,令嫦不信堂妹全然不心动。

    “为什么不呢,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念阮云淡风轻地说着,为她斟上一杯青梅酒,眼角余光却瞥见尊位上的皇帝似看着这边,也不顾他听不听得见,微微侧脸朝着那方笑靥如花,“这门婚,可是陛下亲口应允。”

    那厢,建元帝目光寒沉地收回了视线。

    相隔虽远,他并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但也大致猜得到她和萧令嫦必是在谈论燕淮,见她笑颜粲粲,更觉刺心。

    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有什么好,她就那么喜欢他?当着这么多的人竟一点也不矜持,日后如何能母仪天下。

    他心情不佳,耐着性子应付着前来敬酒的柔然使者及宗室诸王。太后不动声色地掠他一眼,又瞧了瞧侄女儿那边的情形,金杯遮掩之下唇边漾起暧昧的笑。

    她看向坐在任城王身边、道袍鹤氅飘飘然若神仙的兄长萧旷,红唇微扬。

    哥哥,我是答应了你不再执意要念阮为妇,可如今,只怕也不必我出手了。

    琼筵飞花,羽觞辉日。酒至半酣,柔然使者提议骑射助兴,这原是历来华林园宴会中的常备活动,柔然、北靖又都是马背上的民族所建,俱精于此道,比赛骑射再合适不过。

    园中设有马场,时近清明,有射柳之俗,建元帝遂命人在场中设靶,又在距离箭靶百步外插下柳枝,与赛者须绕柳枝骑行三圈,于马上放箭打靶。两国各派人马参赛。每局三箭,七局四胜。

    嬴氏虽出身鲜卑,然享国日久,与汉族士大夫共治天下,这起家的功夫便有些生疏了。四轮下来,除却任城王一开始赢的一局,柔然连挫三局,诸臣面子上便不大挂得住。

    眼看还有一局柔然就将提前赢得比赛,那柔然使者微微自满,对皇帝道:“圣朝源自龙城,乃马背上的民族,却不思祖宗,转而学起汉人这一套来,重文治而轻武功,以迂腐书呆子们的空言大话治理天下,如今,可还思这起家的功夫么?”

    事关国家颜面,建元帝脸色也不大好看。嬴氏入主中原不过百年,宗室子弟竟已不谙弓马,将来谈何统一天下。嘴上则道:“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这是儒家的观点,谁说学汉人那一套就是重文抑武呢?”

    “席间可有谁愿与柔然比试?”他站起身来,举杯扬声问道。

    燕淮早在席间看得技痒,母亲要他藏拙的叮嘱也忘了,径直一掀胡袍跳出席去:“陛下,臣愿与他比!”

    少年人生得高大修长,矫捷的猴猿一般利利落落翻身上马。一手提缰,一手挽弓,银鞍白马飒踏如流星。绕柳三匝后,弓若满月将箭发出,劈风斩流,牢牢没入靶心。

    “十环!”

    席间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任城王忍不住站起身来,拊掌而笑:“好一个麒麟儿!不愧是我大靖儿郎!”

    那马背上的少年却片刻也未歇息,勒住辔头马不停蹄绕柳发出余下两箭,箭箭皆中。转眼之间便为靖朝扳回一局,将战况拉至三比二。

    席间掌声雷动,欢呼不绝。女眷们纷纷向汝阴公主庆贺,有那促狭的,甚至举杯向兰陵:“公主有佳婿如此,足慰人意!”

    兰陵只是笑:“八字还没一撇呢!”

    这时校场上的燕淮已策马奔回,拜倒在汝阴公主桌前:“母亲!”眼睛却只看着念阮,得意地朝她抬抬下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他一心要讨她喜欢,方才在校场上便格外地卖力。

    少年俊秀的眉峰间犹有汗珠,眼神亮晶晶的,辉映日光,毫不掩饰地他的爱慕和占有欲。念阮抿唇一笑,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他,于是席间起哄声四起,片刻间,倒有些盖住皇帝的风头。

    主位上,太后笑睨了一眼犹作镇定的皇帝,命人赐酒:“麒麟儿旗开得胜,该赏。四娘,你斟一杯酒给他。”

    建元帝执箸的手骤地一顿,险些失了手中箸筷。

    他面色冷凝如铁,心道,不就是比赛射箭么?有什么可赏的?

    雕虫小技罢了,他十五岁就不屑于此道争胜。

    那柔然的使者被燕淮挫了锐气也有些气恼,带了些火气问:“可还有两局,陛下打算派何人参赛?”

    皇帝唇角凛绷,黑眸中却是静若凝冰:“去取朕的弓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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