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席间突然雅雀无声,四周目光皆聚向万座簇拥之中的皇帝席位上,连那原本意存挑衅的柔然使者也是愣住。怎么这北靖竟是无人了么要皇帝亲自下场?

    “单是这般射箭没意思,朕让汝见识见识儒家的五射如何?”

    他将宽大的袍袖绑起,还不及对方反应便已取了近侍取来的弓矢往马场中去。太后含笑说道:“怎么,皇帝要下场?”

    “麒麟儿箭艺高超,颇令人技痒。”皇帝语气淡淡,并未回头。早有宫人拉了马来,翻身打马,一骑扬尘而去。

    众臣惊骇相觑,议论纷纷。

    天子少而善射,然至十五岁上误射了一头怀孕的母鹿便不再复射猎之事。以往天家围猎,也仅是点评群臣射艺,从未下场。

    如今却为了和柔然比赛破例,以一国天子之尊亲自下场,倒显得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太过没用了些。

    “陛下今日怎么下场了。”散骑常侍裴湛之已溜到宗室王席间,诧异出声,“还要试射五射?”

    所谓五射,乃儒家传下的五种射艺,即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白矢即箭射穿靶子且箭镞发白,唯发矢准确有力可致;参连则是先放一矢,后连续放三矢;井仪最难,乃四箭连发,皆须正中目标。剩下的剡注、襄尺相对技艺的要求倒没那么高。

    席间本不乏善射之人,只是柔然派来的那几个技艺太过高超,没有必胜的把握不敢轻易下场,但无论如何也不用皇帝陛下纡尊降贵。他这般,不像是为国争光,倒像是……吃醋赌气?

    裴湛之恍然大悟,求证地看向任城王,他却执杯不语地看着对面的女眷席位。那厢,一位桃红绣金襦裙的小姑娘正端着个鎏金的舞马衔杯壶替燕淮斟酒,一笑若桃花灼然。

    裴湛之恍然大悟:“陛下今日又吃的汤面?”

    他没留意说出了声来,成功引得一众宗室王侧目。任城王嬴绍无奈掠他一眼,“饮你的酒吧!”

    眸中深沉,他到底是回来晚了一步,天子已有意于婉婉,如今,他又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赛场上,皇帝已行近柳枝,绕柳三圈,疾奔的马蹄在沙地上击起阵阵烟尘。

    四周目光汇聚,燕淮叼着念阮方才斟给他的那盏酒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俱提到了嗓子口。但见皇帝十二章纹的朱袍在春风中烈烈飞舞,裂帛似的一声,箭如白虹贯日强劲射出,牢牢钉入靶心,连带着靶子都移了位,倒在了地上。

    “十环,白矢!”

    跑去看靶的小内侍举起羽箭高声呼道,日光之下,箭矢如沾了圈石灰,微微发白是谓白矢。

    席间先是寂静了一瞬,瞬息间欢呼大作,拊掌如潮。燕淮也随人群雀跃跳起,不察唇边还咬着酒盏,琼浆玉液顿时浇了他一脸。旁边的萧令嫦等小娘子俱都惊叫连连。他却无所谓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欢欣地拉念阮:“念念你快看啊!十环,白矢!陛下真厉害!”

    念阮把帕子给他。心道,白矢很厉害么?她兄长也能的。

    她一点儿也不想看那人,奈何燕淮一直推她,到底敷衍地睇了一眼,沙场上微起的沙尘之上,清瘦颀俊的帝王独坐马背之上,身如华岳,风仪峻整,肩膀宽阔得像是展翼的苍鹰。

    她缓缓低下了头。

    这个背影她曾经见过数次,再熟悉不过,譬如新婚时每一个依依不舍送他离开的清晨,譬如他和她的最后一面,朱红寺门在她眼前落锁,他背对着她,声若厌恶:“萧念阮,朕最后悔的就是这辈子娶了你。”

    眼角悄然漫出一点晶莹,她若无其事地侧眸拭过。四周欢声如旧,箭场上,小胜一场的建元帝濯若冰雪的脸上半点不见胜利的喜悦,扬高声音,示意柔然方的人道:“剩下还有两箭一轮一轮射太麻烦了,朕就一道射了。”

    语罢,再度策马绕柳三圈,搭弓射出。这一回,四支箭接连若焰火飞出,皆中靶心。小内侍激动的声音响起:“井仪!”

    席间顿时更加沸腾,欢声四起。那有心挑衅的柔然使者亦是满心佩服,起身向下马朝席间走来的皇帝举杯道:“边荒之鄙人,不通礼教,班门弄斧,让圣主见笑了。”

    “贵使不必多礼,但坐饮酒。”皇帝温雅一笑,和煦若春风。眼角余光里瞥见女眷席边多少双眼睛皆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微微自得,挺直脊背风仪楚楚地回到了席间。

    “陛下骑射之术比之从前更精进了。”太后脸上洋溢开慈母般的笑容,命宫人斟酒,“替陛下斟一杯洗尘酒吧。”

    “多谢母亲。”皇帝却没有接,先行了一礼,微笑问,“不知母后方才赐给小麒麟的是什么酒?闻之香醇,世所罕有。”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有些尴尬,陛下这话,就差点明直说他要方才那位长乐王府家的小娘子替他斟酒了,可人家方才替燕家麒麟儿斟酒,是竹马青梅两情相悦,如今替他斟酒又算什么?

    念阮懵然抬头,这才惊觉皇帝已从箭场中回来了,正笑晏晏地看着自己,笑意清浅,如朝阳耀目。

    霎时间,她只觉背心多了无数道灼热视线,也似那穿靶的羽矢,要活活将她射穿。

    “四妹妹可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萧令嫦语声幽幽,“此等心计,姐姐我真是自愧不如。”

    这怎么又怪她了?念阮咬唇不言,手指不自觉绞着宫绦的五色丝绳。心中则暗恼,他到底想做什么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故意叫她难堪……

    短暂的静寂之中,萧父神色微凛,兰陵同汝阴面面相觑。众人之中,只有燕淮毫未察觉气氛的微妙变化,仍乐呵呵地一脸崇拜地望着皇帝。

    太后满面添花,顺理成章点了念阮:“四娘,你倒一杯给皇帝尝尝,这酒是我宫中二十年的窖藏,偏他鼻子刁钻,只消一瞬便闻了出来。”

    念阮无法,只得提了那壶残酒行到皇帝身前,为他斟了一盏,恭敬奉上。

    她头埋得低低的,恪守臣民本分,始终不曾抬头。建元帝面色微沉,看着那张才为别的少年绽开纯美笑颜的脸如今却只有漠然冰冷,心中失望。

    大庭广众之下,她便跟燕淮眉来眼去,却连看他一眼也不肯。

    那燕家的麒麟儿果真那么好么?分明他骑射更胜一筹,相貌也胜过他……

    皇帝眸中冷火隐忍幽暗,接过酒饮了,转身即回自己的座位。任城王笑着替念阮解围:“我等同贺陛下一杯吧。”

    于是礼乐起,群臣举杯祝贺,总算将这令人尴尬的场面带了过去。

    宴射既尽,太后又率群臣离园西去,移步虎圈,观看兽斗表演。

    虎圈位于华林园之西,草木珑松,花如积雪。一座高台点缀在苍翠花木之间,台下平地之中有座以铁搭建的圈栏,高可数丈,里面已关了只白额吊睛猛虎、一只黑熊,各用铁笼锁着,熊咆虎啸,声声震耳。

    那些汉人贵女听不得这个,吓得花容失色,瑟瑟抱作一团。太后便命人把她们送回华林园中,见群臣亦有面如纸色者,又笑:“这些猛兽都有圈栏关着,不足为惧。众卿且安坐观之。”

    太后性严猛,喜观兽斗,常命各州猎得野兽送进宫。念阮不喜看这些,前世进宫被迫跟着太后也看了几场。建元帝更是对这些声色犬马之事厌恶至极,后来太后死后,有次猛虎逸出兽圈,险些伤人,他便顺势将园中的野兽放归山野,连驯兽师也都悉数赐金遣走。

    忆起那次意外,念阮脸色微白。彼时猛虎扑出牢笼,几至御座,宫人四散倒下,眼看就要扑到她座前了,千钧之际,嬴昭命白简朱缨将她带走,自己却执了根戟挡在她身前,单枪匹马斥退了猛虎。

    那次,她差点就信了他是真的爱她、忘记他带给她的那些伤害。然事后他却以此事为由诛除了太后留下的那些心腹宦官,于是终于明了,这不过也是个局罢了。

    众人歇息了片刻后便有啬夫进入圈栏中打开了铁笼,令熊虎相斗。念阮毫无兴致,被太后叫去布菜。

    她被安排在太后左手边,再往左便是皇帝的座位。这时宫人上了道桃花酥,太后视线半点不离圈栏中相斗的野兽,含笑吩咐:“念念,给陛下送去。他最爱这个。”

    念阮忐忑不安地奉了肴馔到皇帝席间去,他亦在专心致志地观看兽斗表演,似是未察。正当她行了礼预备告退时,他却轻声叫住了她:“念念?”

    “朕可以这般叫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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