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阮合上窗后,一直守在门外的折枝方进了屋,惴惴地看着她。
其他伺候的丫鬟早在方才燕淮来时便被她支了出去,然她万万也没想到,式乾殿里的天子竟然会来。他在女郎窗前停留了这样久,也不知给人发现没有,而女郎难道还真给他做那劳什子平安符么?
窗外虫声嘶鸣如旧,宝铎含风,想是他已经走远。念阮有些发愁他出去时给人瞧见,转念一想,逾墙又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好事,便是被人看见,他也绝不会让这事传出去的。
至于平安符——
她拉开镜奁下的小盒子,里面已然盛了满满一盒的平安符,是燕淮去岁特意从白马寺里求得的高僧开了光的。有没有效用暂且两说,但这些符箓针线功夫却有些粗糙,恐怕瞒不过。
该怎么办呢?
念阮有些烦闷地捧腮。
她针线功夫尚可,父亲和两位兄长的这些小物件俱是她一手操办。前世嫁入宫中,她也给他做过许许多多的绣囊荷包。
可如今她已是燕淮的妇人,再给他做东西像什么话?她绝不会为他动一针一线。
“平安符的事可能要麻烦你了。”
念阮有些歉意地对折枝道。
折枝受宠若惊:“奴是女郎的婢子,为女郎解忧是奴分内之事,谈何麻烦。”
几日后,太后又一次叫她与兰陵公主入宫作陪的时候,念阮带上了折枝做的那个平安符。
自那日皇帝回去后,念阮几日几夜地心神不定,也派了婢仆悄悄去城中打听,生怕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好在城中谈论的皆是近日的南征事宜,或是与柔然的结盟事。念阮心下稍安。他就快离京了,她也快成婚了。除了这个被迫给他做的平安符,他们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宣光殿里,太后已知了那夜皇帝出宫的事,猜得到他是去干嘛了。见侄女儿小鸽子般耷拉着小脑袋不安地坐着,倒也没有多为难她,一直在与兰陵公主话着家常,问几句兄长的近况。间或问几句大婚筹备得如何了,看上去已是熄了要念阮做妇的心思。
才是四月,宣光殿里已置了冰,袅袅冰雾伴着错金博山炉里的沉香升腾,为日渐炎热的宫阙带来丝丝凉意。素晚带着宫人奉上新进贡的冰镇樱桃酥酪,承在晶莹剔透的蓝色玻璃碗里,裹着冰碴糖霜,上浇白色牛乳,红粉相杂,浓艳若桃李。
“有劳。”兰陵公主客气地道谢,待看清素晚的面貌却是微怔。
她不常到这宣光殿里来,这小宫女的面貌倒是眼熟。
眉眼间和陛下依稀有几分相似,却又不甚像。更像是……
兰陵微微蹙眉,她总觉得这小宫人和皇帝生母李夫人的前夫、谋反而死的南安王有些像。
素晚转而把樱桃酥酪奉给坐下兰陵下手边的念阮。小姑娘今日穿了件红白相间绣玉兰襦裙,胸前挂着璎珞,肤白娇柔,眉目光耀,却明显心不在焉的,拿小银签子恹恹戳着冰镇樱桃吃。
这时忽传皇帝已至,兰陵忙拉着女儿起身相迎。天子犹着上朝时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冠冕踩着殿外灿灿金阳进来,声音清朗:“儿子来得不巧,倒是叨扰了母后和姑母了。”
他向太后拱手施礼,目光似不经意地划过婉顺地像只小鸽子的女孩子。
她仍旧低着头,只作没看见一般。
“快给皇帝看座。”太后含笑吩咐宫人。二人看上去倒真像一对母慈子孝的亲母子,任谁也想不到两个人背后竟有那样的血海深仇。
素晚忙同宫人抬了张铺着冰蚕丝席的胡床来,皇帝温声向她道谢。念阮微感意外地抬眼,她临死时素晚的反应她实在想不明白,瞧着对皇帝情深意重的样子,难道他们早就暗通款曲了么?
可看着又不像……
视线相触,念阮漠然垂了眼,他唇角点了几分清浅温柔的笑,看着她小乌鸦一般黑漆漆的乌云带着几分浅笑地开口:“姑母,侄儿想向您讨个人。”
念阮的心似被揪起,只觉颈后悬了把欲落未落的刀似的,纤指不觉将宫绦绞得死紧。
嬴昭微抿唇,这小哭包装得那般漠不关心,实则还是在意自己啊……他清清嗓子,郑重道:“南征在即,侄儿想向您讨要陈王做参军。还望您应允。”
战场上刀兵无眼的,衡儿那孩子自幼被她养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能作参军。
兰陵公主手脚皆是冰冷的,讪讪笑道:“栖迟何德何能,竟让陛下瞧中了。这孩子对军事一窍不通,只怕会误了陛下的军国大事。”
栖迟是萧父为苏衡取的字,取“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之意。
“姑母过谦了。”皇帝的语气却很坚决,“这次既是南征,少不得要个熟悉南朝的人做向导。上次朕与表兄夤夜彻谈,发觉表兄沟壑抱负异于常人,又是南朝宗王之子,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兰陵越发听得心惊肉跳,再度委婉拒绝:“多谢陛下抬爱,可犬子自幼宅在家中,他父亲又去得早,他哪里知晓什么南朝事务。”
太后亦劝:“兰陵啊,栖迟那孩子已经二十三岁了,你难道能一直压着他不让他出仕?虽是南征,但参军陪护主帅左右,不必亲自上阵,此去只是镀个履历,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兰陵再无法拒绝,噙泪同意,心中实则十分不安。
念阮亦是满心惶惶,却没有她插话的份儿。
眼下这个时间点离上辈子他启用苏衡还有近两年,如今为什么会提前这么多?
是因为她的重生吗?
殿里既说着政事,念阮轻声告退退了出来。宣光殿外春光正好,雕龙刻凤的檐楹下开得正艳的石榴花争先恐后地探来花枝,花朵轻盈袅娜,像含春的美人面。
她随手掐下一朵,漫不经心地置于指间揉搓。晨露湍湍,石榴花汁鲜艳饱满,染得她玉嫩纤白的手指宛如涂了蔻丹一般红艳妖娆。
片刻,身后传来道清越如玉石的声:“朕要的平安符呢?”
她回身行礼,嬴昭视线落在她鲜艳的指尖上,目光微凝。
“念念喜欢石榴?”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她喜欢石榴,这倒是个好兆头。
念阮还不及分辩,他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用帕子一点一点地把她柔白指尖沾上的石榴花液擦净了:“这蔻丹要用凤仙花染才不会褪色。”
念阮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回来,把那个折枝做的平安符取出来,惜字如金:“念阮信守承诺,还望陛下也莫要忘了自己许下的诺言。”
疏远冰冷,竟比往日更甚。
嬴昭轻微蹙眉,问她:“是你自己做的?”
整个绣符大概只有花样子是自己描的,念阮脸颊微烫,垂眉没说话。有了前车之鉴,嬴昭不敢轻信她,抬手捏捏她秀嫩白皙的脸颊:“说话,小骗子。”
念阮幼时生得玉雪可爱,又得太后宠爱,常常抱着她会见命妇。那些太妃公主见了她总要捏一捏小姑娘荷粉垂露般的脸颊,把个小姑娘捏得脸蛋绯红,一碰就哭。
她最厌人家捏她脸,一时也忘了尊卑,略带埋怨地瞪了他眼,柳眉轻颦,眼波含怨,似乎下一刻就会掉下泪来,被他掐住的小脸儿粉润如桃花,说不出的鲜妍妩媚。
嬴昭看得耳尖微红,手上力道却半点不松,低沉冷笑道:“果真是能耐了,还敢瞪朕。”
念阮只好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他却仍不肯放,眸光幽幽盯着那张红菱菱的含樱小口,转而掐了掐她下巴,“那天不是很威风?再咬朕一口试试?”
那日从长乐王府回去,虽则没走漏消息,然嘴上皮破了一块任谁都瞧得见。几日来,前朝那些老头子暧.昧的眼神简直盯得他心里发寒。
然这罪魁祸首还对他爱答不理的,也不知他是为了谁跨越大半个宫阙跑到宣光殿里来。
这里是宣光殿外的游廊,四下里皆有宫人,人来人往,随时可能会被瞧见。念阮被他捏得两腮鼓起,丹唇对着他张开的虎口,像个气鼓鼓的河豚。
她实在疼,又气他不放手引来旁人瞧见,当真张齿作势去咬他近在唇边的虎口,迫他放手。
不曾想他却没松,她一排薄如碎玉的贝齿便咬在了他虎口上,香香软软的丁香蕾不经意撞在他掌中,像羽毛极轻极快地扫过他掌心肌肤。
嬴昭掌心如有电流缓缓流过,眸色顿时暗沉了几分:“你还真咬?”
念阮脑子里登时一空,听见他这句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柔白双颊红似石榴花吐艳喷霞一般,连礼也未行掩面大惭地转身跑了。
嬴昭有些不悦,又有些怅然若失。
她真是越来越无礼了,也怪他太纵着她。
但看了看手中那个样式精巧的小小的平安符,到底没舍得生她的气。
他唇角轻扬,这针脚如此细密,绣样精致,她一定费了许多的功夫,一针一线,皆掺着她对他密密绵绵的情意。
看着这绣符的份上,暂且不罚这口是心非的小哭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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