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手可摘星

    红唇撩人, 玉齿盈香。

    卫今朝终究是难敌诱惑,喉结一动,垂头衔下。

    她给的, 哪怕是毒药, 他也甘之如饴。

    梅雪衣顺利把灵芝汤渡入他的口中。不知为什么, 这一次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唇上的温度和触感。

    他的鼻梁异常俊挺, 冷硬的鼻尖蹭着她的脸颊,呼吸相接, 淡香缠绵。

    她的呼吸微微发急,脊背上好像有蚂蚁在爬行。

    她被他亲吻掠夺过那么多次, 本以为早就习惯了,没想到主动喂个药,居然还生出些异样来。

    呼吸错乱的瞬间, 少许汤汁呛进了咽喉,她推开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失笑,伸手轻轻拍她的背, 助她顺气。

    她的眼角呛出星星点点的泪光, 气喘吁吁, 自己都觉得不胜娇弱。

    想当初做魔头时,就算被刀子捅个对穿,她也只会无所谓地把刀拔出来, 送回它的主人体内。那个时候,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被一小口药汁呛成这副德性。

    那个悍勇残忍恐怖的血衣天魔, 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

    都怪这昏君。他这是要成心养废了她。

    梅雪衣恨恨地抬眸, 用泪光氤氲的眼睛瞪了他一下。

    眸光陡然顿住。

    服下灵芝仙露, 他的身体本该即刻有所好转才是, 可他却喘得更厉害了,俊美的面孔泛着青色,就像服了毒一般。

    “陛下”

    他挥了挥衣袖,皱眉低声道“最讨厌蘑菇味。”

    梅雪衣“”

    这一刻的昏君,看着竟有几分可爱。

    卫国大军行至嘉武关这一日,金陵终于变天了。

    接到信报时,梅雪衣只觉指尖微微发麻,心中说不出是紧揪还是兴奋。

    白袍修士真的出现了,只不过当今局势与话本中的故事南辕北辙,这些修士此刻无暇对卫国动手。

    卫今朝搅乱了金陵这潭水,如今围着金陵京都的都是金陵自己的兵马,秦姬想要万民归心做人皇,那便不能对金陵人大开杀戒,只能采取击败、安抚的怀柔政策。

    白袍修士帮着秦姬顺利打了几场胜仗,但从情报字里行间,满满都能看出他们束手束脚,无比憋屈。

    昏君歪着身子,从梅雪衣手中抽走信报,眯着眼仰着头看了一会儿,轻嗤一声,扔到一旁。

    梅雪衣掩唇轻笑“看来,陛下还有时间盖好摘星台。”

    他无所谓地说“钱花到位,就没有办不了的事情。”

    “哦”梅雪衣不信。在仙域,有钱还真不能为所欲为。

    大军日夜兼程,返回卫国王都。

    进城之时,卫今朝掀开车帘,示意梅雪衣往外望只见那座原本只盖了大约五分之一的高台,此刻已拔地而起,仰头望不到顶。

    她怔忡叹息“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他把一只冷白瘦削的手扬出窗外,辇车即刻停了下来。

    他扶着她,踏上了王都的土地。

    “王后,到家了。”声音低哑,异常郑重。

    梅雪衣不禁恍惚了一瞬。

    眼前明明空空荡荡,可她却凭空生出了错觉,城门之下,仿佛站满了将士和百姓,一双双眼睛都在说,接王后回家。

    接王后回家。

    他们的王不负众望,真的执着她的手,将她带回来了。

    她的眼窝有些发热泛痒,心跳微滞,呼吸错乱。身体软软向前一倾,被他及时揽进了怀里。

    大手坚定有力,他扶着她,瘦削病弱的身体就像一棵不倒的树、一座不倾的山,任她依靠。

    梅雪衣微微喘着气,心中感触难以言说。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缺爱了。

    从前只有三只傀儡陪着她,每一个出现在她身边的活人,都想要她的命。她孤独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爱意和善意。如今,一个话本中的虚妄故事,竟令她共情至此。

    她深吸了一口气,嗔道“坐了太久车,都忘记如何走路了。”

    “活动活动便会好。”

    他带着她走向摘星台,顺着环台的长阶登上高台之巅。

    摘星台上半部分还未完工,只搭出了囫囵的架子。

    看着那些缺了黑色花岗岩的木框架,卫今朝那水墨般的长眉微微蹙了起来,咬着牙,低低地叹息“毛坯啧。”

    梅雪衣偏头偷笑。

    一只大手从后方环过来,摁住她的脑袋,把她的脸拨回来。

    “不许对别人笑。”咬牙切齿的声音,阴沉沉地贴着耳廓响起。

    梅雪衣“”

    她什么时候对别人笑了。

    眸光一掠,发现远隔百丈的城墙上,行着一队巡逻将士。

    梅雪衣“”

    隔着这么远能看到她笑,他把别人当鹰隼了吗

    这昏君的偏执占有欲,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离谱,再这么下去,她早晚要被他锁在床榻上不得见人。梅雪衣心中腹诽,脸上却挂起了甜甜的笑容,挽住昏君瘦削坚硬的臂弯,吐气如兰“陛下,当心脚下。”

    登上毛坯台,俯瞰下方,整座王城都变成了小小的方块。遥望四下,山川大河尽在足底,远方流动的云层与视线平齐,团团簇簇。

    当真是,仰可触明月,俯可摘星辰。

    高空的风与地面不同,仿佛乘风而起便可脱凡登仙。

    梅雪衣环视一圈,然后收回目光,落在摘星台的边缘。

    她发现各个方位都架上了造型奇异的炮弩。

    “陛下,这是一击报废的那种弩么”

    “不,”他弯起冷玉般的长指,叩了叩弩身,“可以重复使用,发射出去的弩箭才是消耗品。”

    梅雪衣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节省摘星台了。”

    一击就报废半个摘星台的玉弩,实在是给她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

    卫今朝哑然失笑“一枚弩箭,价值八座摘星台。”

    梅雪衣“”

    她掩住心口,装模作样“别、别说了本宫的江山啊”

    昏君愉快地笑了起来。

    墨般的眉眼弯着,长睫之间,仿佛闪烁着星辰。

    “什么弩箭这么贵”她痛心疾首。

    他用谈论白菜价格的语气,淡声道“碧火琉璃玉。”

    梅雪衣微微错愕。

    这个东西,寻常的仙门中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九幽之下,黄泉河畔,魑火煅烧阴石永不熄灭,久而久之那反反复复被烧熔的阴石化成了碧火琉璃玉。只有它,能经得住九幽冥火的焚炙。梅雪衣也是在击杀生死守界人、手摘通天道果的时候,才接触到这些传说之物。

    她眨了眨眼睛,心道,昏君这弩箭倒是取了一个好名字。

    他淡笑着,走到了高台正中。

    梅雪衣不禁心惊“陛下,当心些。”

    平台尚未搭建完工,正中处只纵横着许多檀木。

    从缝隙中往下望,深不见底,一片幽邃。她不畏高,但这副身体实在过分娇弱,不敢贸然踏上那些独木桥,生怕眩晕。

    昏君倒是如履平地。只见他走到正当中,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平平无奇的纸包,扬手掷入无底深渊。

    梅雪衣凝神听了好一会儿,没听到落地的声响。

    他踏着摇晃的板子踱了回来,道“赵润如。挫骨扬灰,镇下去。”

    他从前便提过,将几个话本中叛变的臣子斩了,镇在摘星台。

    梅雪衣垂头看了看毛坯台,有些为难地说“等到完工之后,该如何把秦姬的骨灰填进去呢”

    虽然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那些白袍修士,但是提前打打嘴炮,长长自己志气灭灭敌人威风还是可以的。

    他笑了起来,笑容温柔可亲“无妨,另有办法。”

    他揽着她踱下高台,行至半途见她微微气喘,腰一勾,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被半空的风吹拂着衣袍,梅雪衣觉得自己在飞翔。

    抵达台下,他刚把她放下来扶稳,便听得身后响起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咆哮“陛下”

    震耳欲聋的声浪,轰得昏君一个踉跄。

    卫今朝俯下身,贴住梅雪衣的耳廓坏意道“王后,你义弟来了。”

    梅雪衣“”这个声音一听就上了年纪,怎会是她的义弟这是什么奇风异俗

    探头一看,只见来者身着重装,看着年纪在五十上下,细长眉眼之间有几分熟悉的影子,似曾相识。

    梅雪衣微怔片刻后,恍然大悟。

    这是沈修竹的老父亲,定国公,沈平成。

    “”

    她上次说要收沈修竹为义子。沈修竹若是义子的话,他的父亲可不正是成了她的义弟毕竟不可能让臣子爬到君王的头上做义兄。

    梅雪衣“”

    “怎么。”昏君淡定地转向沈平成,温润道,“爱卿为孤守好了契殊防线,这是着急讨赏么”

    沈平成深吸一口气,声若洪钟“金陵内乱,正是我们拓展疆土的大好时机,陛下班师为朝也就算了,为何不抓紧时间大兴兵务还有空盖这劳什子台”

    卫今朝淡然道“王后担心这毛坯台损了孤的颜面,自然要先建好它。王后,你来与你义”

    梅雪衣非常及时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叫他当着人家的面说出义弟二字,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她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见他微挑着眉,黑眸中闪过一抹得逞的幽光。

    梅雪衣听到沈平成倒嘶了一声。

    回眸一看,只见这位老将眼神恍惚,满脸都是痛心疾首、难以置信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跟了这昏君没几个月,居然就这么被他带坏了端方淑雅的梅雪衣呢这活脱脱就是个祸国妖后啊

    梅雪衣把手从昏君的脸上收了回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昏君在不经意间为她介绍过她自己的生平,她知道梅雪衣自小是被沈家人看顾着长大的,这位定国公就像她的老父亲一样。

    这昏君,分明就是故意在她的长辈以及情敌之父面前,展示她与他的夫妻恩爱。

    沈平成顺了顺气,冲着卫今朝重重一抱手“臣斗胆冒死向陛下、王后进言千百年来,我大卫代代明君,励精图治、勤”

    卫今朝抬手打断了他。

    “孤忽然想起,还有件急事未办。”他皱着两道水墨般的眉,抬脚想跑。

    “那臣便与王后说”沈平成大吼。

    昏君用托孤般的眼神盯了梅雪衣一下,重重握了握她的小手,旋即,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甬道后方。

    梅雪衣“”果然最让昏君头疼的,永远都是声音大、话又多的忠臣良将。

    就这么把人打发给她合适吗

    她清了清嗓子,转过头,向着这位老臣露出端方的笑容。

    不料,昏君前脚刚走,后脚沈平成的表情陡然就变了。

    “小梅子”一开口,便是护犊子的腔,“在宫中过得如何卫王有没有欺负你你要是不开心,只管告诉表舅,表舅我拼上这条老命也要为你作主”

    梅雪衣错愕地看着他,半晌,回神摇摇头“陛下待我极好。”

    只见这老将怒拍大腿“这几年表舅我多在边关,偶尔回来也是粗心大意,没发现修竹这兔崽子和梅乔乔瞎搅合,叫你受了大委屈罢了罢了,卫王待你好便好,日后沈修竹那兔崽子见了你还得叩头行礼,老子想想都替你畅快他活该气一辈子吧他”

    梅雪衣“”

    看出来了,这位疼她胜过疼自己的亲儿子。

    “小梅子啊”沈平成语重心长,“我们这位陛下,看着昏庸残暴,其实很有自己想法,你跟了他,也不算坏。只不过伴君如伴虎,自己千万注意些,别真把他当傻子”

    梅雪衣“”原来在旁人眼中,她是把昏君当傻子的吗

    “陛下身子骨不行,抓紧生个储君,表舅会全力支持你,将来做了太后,那日子可就好过了。”沈平成拳拳嘱咐。

    梅雪衣“”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是真心为她好了。

    被周遭所有人善意对待,她的心中着实有些异样。

    “不过,该劝还是得劝着陛下些”老将仰首看了看毛坯高台,痛心疾首指指点点,“像这个,就过了嘛铺张浪费这得多少钱啊”

    梅雪衣颇有些心虚。看来昏君没让这位忠臣知道,他的手上还有价值五座摘星台的蛟网、八座摘星一枚的弩箭

    她收敛了神情,正色道“表舅可以先去见一见陛下捉到的那名修士。如今风云突变,陛下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与金陵决战在即,表舅乃国之栋梁,该准备准备了。”

    沈平成的目光恍惚了片刻。这,是他熟悉的小梅子啊自幼她便爱听打仗的故事,他教这个囡囡沙场点兵时,比她大两岁的沈修竹还只会玩毛笔糊一脸墨汁呢。

    不知为什么,老人忽然感到心头悲恸,好像失而复得。

    他急急侧过脸,掩了掩鼻目“我知道了。好好保重”

    看着沈平成离去的身影,梅雪衣忽然意识到昏君为什么一再对沈修竹手下留情了。

    他是把定国公当成半个岳丈了吧。

    金陵的信报如雪片一般飞进朝暮宫。

    如今秦姬忙于对付金陵的藩王们,无暇分神。暗探们轻而易举就能将金陵宫廷中的情报传回卫国,连秦姬摔了几只茶杯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白袍修士们从仙域来到凡间,目的是要替赵润如复仇。而秦姬想做人皇,就必须安定国内让四海归心,她才有出兵伐卫、争夺帝气的资格。如今她只能尽力拖着修士,既要他们助她降服藩王,又要制止他们在金陵大开杀戒,每日忙于斡旋,端是焦头烂额。

    与金陵的鸡飞狗跳不同,梅雪衣的生活比往日更加安逸奢靡。

    上次在烈日下看话本导致头痛之后,卫今朝便为她换上了簇新的轻烟罗鲛纱窗,无论天阴天晴,她的寝殿里总是均匀地散洒着柔和的光线。

    贵妃榻整张皆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制成,躺在上面就像是浮在碎浪上一般。

    身上穿的不是绒毛大氅,而是珍稀的火蚕纱。薄如蝉翼,穿着它在冰天雪地中行走竟不觉寒冷。

    白日吃的是山珍海味,夜间燃的是玉髓明烛。

    眼见秦姬将金陵藩王一个个征服,伐卫即将提上日程,梅雪衣花起钱来更加心安理得省什么钱,万一打不过那些修士呢省下来给敌人花吗

    “陛下,”她合上手中的最新军情,“再有三日,金陵大约就要出兵了。沿途的百姓都疏散好了么”

    “王后总是心怀天下”他的身体从后方沉沉贴上来,薄唇在她耳畔若即若离,低哑声线坠入她的心房,“有这功夫,何不多看看我。”

    梅雪衣在他怀里转了个身。

    见他的眸色已变得幽暗灼人。

    这昏君,仿佛永远不会累、不会倦,也不会腻。他贪恋她,那副病态沉溺的神情令人心惊。

    梅雪衣的视线落到了他的脸上。

    冷白的肤色,因瘦削而略显寒冽的线条,谪仙一般的眉眼,精致无双的淡色薄唇。

    这么好看的脸,还真是再找不出第二人了。病着,亦能入画。

    长眸微阖,他躬身,偏下头,唇与她若即若离,征询她的许可。

    当然,此刻只是因为气氛太好,他才会有这般温润的君子风度。平日里他总是将暴君本色发挥得淋漓尽致,该伐便伐,绝不拖泥带水。

    他的温度和气息感染着她。

    及时行乐罢梅雪衣这般想着,阖上双目,轻触他的薄唇,以示邀约。

    拥上白玉榻,纵情起伏之时,她不忘再问了一遍“沿途百姓,都疏散了”

    昏君恨恨一笑,衔住她的下唇,磨牙“散了”

    这一夜,她也彻底散了架。

    秦姬以修士为先锋,开始伐卫。

    梅雪衣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变得不同。

    硬要说区别的话

    前线传回来的情报更有趣了。

    金陵大军气势汹汹杀入卫国第一座边塞城池时,惊奇地发现,立在城墙上的竟然都是披着盔甲的稻草人。

    卫国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弃城而去,只留下一座空城。最绝的是,在撤走之前,他们还更改了屋舍和街道的布局,设了无数陷阱,沿大路行军的金陵人动不动就噗通一下掉进茅坑。

    虽然没出过人命,却是糟心又晦气。

    接连几城,都是一样的状况。

    秦姬与修士相互不满,积怨日浓。

    愈是深入卫国腹地,情形愈加诡异了金陵人在卫国的大地上,竟连一个活人都没见着。该有人的地方,全部站着稻草人,一张张草脸扎得歪三斜四,怎么看都像是在嘲讽金陵人无能。

    行军无比顺畅,顺畅得令人憋屈不已。哪怕故意改变了行军的路线,迎接他们仍是一座座草人城,偌大卫国,遇不到一个活人,翻不出一文铜钱。

    “我就不信卫今朝连王城都不要了”秦姬暴跳如雷。

    终于,这支大军穿过空无一人的沧浪关,压到卫国王都前方的冻土大平原。

    城门大开,只见京都的城墙上方,同样是密密地站着身穿盔甲、一动不动的稻草人。

    这一路过来,金陵军、秦姬和修士们都受够了这股茅草味,见到稻草人立刻感到阵阵恶心反胃。

    立于沧桑古朴的京都城门之下,为首的修士阴沉着脸,皱眉遥指耸立在王城内那座直冲云霄的摘星高台“那就是摘星台”

    内里如何看不出来,至少从外表上看,这座华台已彻底完工,非常直白地彰显着豪奢二字。

    “不错,那就是摘星台。”秦姬无力地望着这座依旧空荡荡的孤城,“卫今朝究竟把人都藏到哪里去了”

    “摘星台上面有人。”白袍修士沉声道。

    从这里望去,以凡人的目力根本看不清摘星台顶是什么景象,但修士却能看到高台边缘立着一对男女,神态睥睨。

    为首的修士与身旁另一人对视一眼。

    “他既开门迎客,进城亦无妨。”

    一众白袍修士阔步穿过城门之时,秦姬的辇车后方悄悄飞出了一只信隼。

    它卖力地挥动双翅,穿过一层又一层高空罡风,飞向高耸入云的摘星台,将最后一份情报送向主人。

    信隼绕着高台盘旋,一圈圈扶摇直上,清越的唳鸣驱散了头顶阴云,一道烈阳从云缝中落下来,恰好罩住摘星台顶一双璧人。

    “咴”

    双翅扑棱,这只穿风破云的隼,终于落入主人掌心。

    卫今朝身上的黑袍暗光流转,衬得袖中探出的手愈加冷白。

    他接住信隼,取下情报摊开,淡漠地扫过一眼,然后扬手将它掷下高台。

    偏头一看,见梅雪衣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禁失笑。

    “阳光下看字伤眼,王后别盯了,再盯也不会给你看。”

    梅雪衣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她还想看看,发现帝城空空,秦姬会不会又摔杯子呢。

    她低头理了理衣裳。

    今日正装打扮,和卫今朝并肩站在这高台上。放眼望去,入目空空荡荡,没有将士没有百姓,举世皆敌。

    怎么看都是一对昏君妖后被历史抛弃,走到了穷途末路的样子。若是放在话本上,接下来必是二人跳高台而亡,大快人心。

    “陛下。”梅雪衣牵住了卫今朝的手,深情款款,“我们同生共死。”

    卫今朝偏过身体,俯下来,贴着她的耳廓沉声道“王后,多看我,少看那些碧火琉璃玉,这样说出情话会更显得诚心些”

    梅雪衣“”

    好吧,她确实把活命的希望都寄托于那些奇异的弩箭上了。

    谁让它们一枚就价值八座摘星台呢。

    这么多钱,就算从这里扔下去,那也是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就在她虚伪地与他打情骂俏时,那一队白袍修士已迅速穿过了厚重无匹的城门,晃眼便掠过外城至内城的空旷街道,闯进王城,现身于宽阔的甬道尽头。

    中间再无任何阻碍,只需顺着甬道直直向前,便能抵达摘星台。

    为了配合秦姬,这队修士实在是憋屈了太久太久。

    梅雪衣遥望着那一道道白袍身影,仿佛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头顶上冒着青烟。

    她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起来,沉沉敲击着胸腔。

    她有些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感受。像这种介于金丹、元婴之间的修士,对于从前的她来说简直连蝼蚁都不如,完全不会放在眼中。可是如今拥有了梅雪衣的身份,又看过卫今朝的话本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同。

    她能感受到,自己似乎和卫今朝一样,心中有火,无法平息。

    此刻看着白袍修士走近,她的指尖不自觉地轻轻震颤,这是动了杀心的征兆。

    手指一紧,卫今朝执起她的手,将一枚冰冰凉凉、冷玉般的细箭握到她的掌心。

    “来,我教王后射箭。”音色低沉,语气缱绻。

    梅雪衣垂眸细看,发现碧玉中好似流转着琉璃火焰,如烟如雾,于玉质之中蜿蜒游走。

    碧火琉璃玉仿佛和记忆中的幽冥奇物没有什么区别。

    “王后,专心。”卫今朝在身后环着她,他的呼吸比平日略重一些,身上的幽淡清香也浓郁了许多,一阵阵沁过来。他握着她的双手,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是全然掌控的姿态。

    带着她的五指,将那碧火琉璃玉制成的弩箭置于高台边缘的弩炮之中,缓缓指向顺着宽阔甬道大步行来的修士。

    她不经意间侧眸一瞥,见他神色异常专注,黑眸中凝着寒芒,杀意勾在唇角,扯起一丝狰狞阴冷的笑。

    配上这满身病气,他就像一尊误落进九幽黄泉、在那至邪至寒之地浸泡了千万年的玉雕。

    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随着他的视线望下去。

    弩心慢慢挪移。

    双方距离实在是太远太远,梅雪衣觉得即便对方刻意挺着胸膛用脸来接他的箭,那也未必能接得着。

    终于,他的手指停住了。

    他叩着她的食指,温柔无比地抚上发射弩箭的机簧。

    屏息一瞬,倏然摁下。

    “死。”沙哑的声音贴着她,沉沉响起。

    “咻嗡”

    空气中传来奇异的震荡。

    梅雪衣只觉双眼一花,视野中窜起一束冷焰。

    它的轨迹是断续的,如瞬移一般,穿越虚空,闪逝着掠向视线尽头。

    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那磁性的尾音仍缭绕在她的耳际,那束冷焰已击中了一名白袍修士。

    距离太远,梅雪衣只能隐约看到修士垂头望向胸前,下一霎那,碧焰腾空而起,修士就像一根承载烈焰的烛芯,在那朵妖娆诡异的碧焰中间扭曲晃动。不过片刻,火焰消散,人亦变成了一道青烟,连魂魄都剩不下来。

    这是九幽冥火东圣主慕苍白设计她的那一战,正是幽冥鬼火现世,烧了东洲仙门八千修士,她才逃出生天。

    梅雪衣头皮发麻,身体僵硬。

    卫今朝低笑着,取过下一枚玉箭,在她耳畔道“这奇火,说是连大罗金仙也烧得穿,什么都好,缺点就是只能用碧火琉璃玉来装载,造价略嫌贵一点。”

    梅雪衣“”

    这造价,只是略嫌贵一点吗不,不对,重点是造价吗

    这是九幽冥火

    封在黄泉之下,由守界人以界的力量来封印的幽冥鬼火。

    梅雪衣晃神时,下方的修士们已然大乱。

    这些只是金丹或元婴修士,接触不到九幽冥火这种终级存在。

    他们也绝然想不到火焰是从这摘星台顶用箭射下去的,只以为踩中了地上的火焰陷阱。

    看着那一群人瞬间分散向四周,从闲庭阔步变成了紧张兮兮的猫步,梅雪衣不禁有些好笑。

    “陛下,我自己试试”

    “好。”他把一支玉箭递到她的掌心。

    使用暗器是她擅长的本领。

    握着弩瞄了瞄,感觉不太顺手,她随手撩起裙摆,身子一拧坐到了高台边缘,曲起一条腿,懒洋洋地架起了弩。

    偏头、含笑。

    锁定一个走到甬道左边图腾柱后方的修士。

    红唇轻启“死。”

    “咻嗡”

    冷焰冲天。

    “我打中了”她回眸,冲他挑起眉,傲然一笑。

    明艳至极。

    卫今朝恍惚一瞬,垂眸,勾唇,为她鼓掌。

    甬道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修士们的喊声,虽然听不清,但猜也能猜到,定是疑神疑鬼,不敢再靠近那些图腾柱。

    外城门下,金陵的士兵列阵入京,准备占领这座王都。

    “我可不愿让那些臭气熏天的家伙摸进我的朝暮宫。陛下,得抓紧了”

    她长腿一翘,从高台边缘跳下来,走到盛放玉箭的金箭台前,自己取了箭,挑着合适的角度冷酷地射杀下方的修士。

    卫今朝低低地笑起来“可不能让王后看了笑话。”

    他随手抓起一把弩,搭上玉箭,瞄也不瞄,随手发射出去。

    一个个修士,变成了一束束烟火。一箭不空。

    入侵凡界的修士共有二十五六人,这样一股力量,足以一口一口吞没凡间任何一个国度。没有什么军队是他们的对手,只要给一名金丹修士足够的时间,他便可以把一支万人的凡界军队屠戮殆尽力量就是这般悬殊。

    不过此刻,这些不可一世的修士踢上铁板,沦为了砧板上的鱼肉。

    眼见同伴一个个惨叫着化为火柱,修士们总算后知后觉地发现,凶手正是摘星台上那对昏君妖姬。

    剩下的修士还有十五六人,他们向着摘星台疾驰而来。

    梅雪衣在血与火中摸爬滚打数千年,战斗本能刻入骨髓,轻易便能预判对手行动。

    她的神色略微郑重了一些,视野收束,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高速移动的人影之上,锁定轨迹,手指轻轻摁下机簧

    “嘭”一个火人撞在了摘星台底。

    “我这一箭,如何”她微挑着下巴,得意地望向昏君。

    他垂头哑笑“王后箭术,超凡脱俗。”

    接连又损失数人之后,修士们彻底按捺不住了,终于御剑而起。这一下,他们完完全全在凡人面前暴露了世外之人的身份。

    一道道流光划上半空。

    还余九人。

    空中开阔,修士御剑交错,迅捷如风,晃得梅雪衣有些眼花。

    这具身体毕竟只是肉体凡胎,目力有所不及。

    她侧眸望向昏君,发现他依旧是那副懒散而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紧不慢地搭箭,随手射出去。

    仍旧一击一个准。

    梅雪衣举目远望,只见金陵大军如潮水一般涌入京城。

    “陛下,我去点烽火。”她道。

    他蹙眉“别烫到手。”

    梅雪衣失笑,放下手中的弩,走向高台正中。

    只不过是把插在金铜烽火架上的火炬掷入铜炉中而已,就连三岁小儿也不会烫到自己。

    她点起了烟,悠然踱回他的身边。

    这么一会儿功夫,修士只剩下最后三人了。

    修为较高的二人已经掠到了近处,梅雪衣刚要探头,被昏君拎着后衣领揪了回来。

    只见一道流火剑光擦着高台边缘掠上了半空。

    差点儿就削到她额前的头发了

    一道接一道焰剑飞掠上来,令高台上方的箭手无法冒头。

    卫今朝拎着她,退到了高台另一侧。

    她不禁有些紧张“若是让他们近身,我们便死定了。”

    他呵地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

    梅雪衣看着眼熟,略一回忆便想起来,是管怵用过的那件隐身法宝。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昏君收缴了。

    他动作生涩地掐了个诀。

    二人隐去身形。

    梅雪衣“”

    这个家伙如果不是病得厉害,想必还是有望成为人皇的。

    她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一阵交错的火焰剑影如毯般铺了上来。

    在那剑影之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掠上高台,稳稳立在边缘。

    他们终究还是忌惮着帝王之气,没敢直接用大范围杀伤技轰卷高台,而是打算生擒卫今朝,让凡人自己去背因果。

    视线一转,双双怔住。高台上竟然空无一人。

    梅雪衣的后背紧挨着卫今朝的胸膛,她感到到他的胸腔闷闷地震颤。

    他在冷笑,在挑选下一个猎物。

    梅雪衣懒洋洋地望过去,视线忽然一顿。

    眼前这二人是一对道侣,男的英俊风流,女的婉约妩媚。

    好生面熟

    她蹙起眉,记忆中,两张脸孔逐渐清晰。

    心脏陡然漏跳一拍,她轻轻抽了一口凉气,双眼不自觉地越睁越大。

    这是飞火剑宗宗主夫妇

    当初她魔功大成,带着傀儡竹屠灭飞火剑宗满门时,最先亲手杀掉的便是这二人

    梅雪衣头皮发麻,站在晴天白日之下,只觉电闪雷鸣,道道惊雷轰落在头顶,震得她神不守舍,四肢僵直。

    这一群修士,是飞火剑宗的人他们不是早在数千年便死于她的魔爪之下么

    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呼之欲出

    在她震惊失神之时,身后的卫今朝动手了。

    “咻嗡”

    冷焰射出的霎那,他那瘦削有力的胳膊紧紧揽住她,带着她悄无声息地旋至一旁。

    妩媚妇人化成了一道火柱。

    “金琳”飞火剑宗宗主目眦欲裂。

    他毫不迟疑,掐诀撒出漫天飞火。

    就像烟花爆在了身前。

    梅雪衣被火光刺得眯了眯眼睛,星星点点流火飞旋,罩住整个高台,没有一处死角。

    绚烂又危险。

    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缓慢,只见卫今朝反手发出一箭,然后掷掉了弩,一手护她背,一手将她的脑袋揽入怀里,高大瘦削的身影沉沉罩下来,漫天飞火之中,他将她团团护住,全无死角。

    她眼前残留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飞火剑宗宗主蓦地睁大眼睛,眼中清晰地映出一道迎面袭来的幽冥冷火。

    修士变成火柱的同时,梅雪衣眼前一暗,落入了男人坚硬的怀抱。

    怦怦

    是谁的心跳声,响彻耳畔。

    她呼吸停滞。这一刻,仿佛极短,又仿佛极长。

    她仿佛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又仿佛什么也没想。

    犹在愣神时,他已松开了手,扶住她的肩把她从怀里掏出来,深邃黑眸中漫着阴森戾气“可有吓着”

    她怔怔摇了下头,睁大双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陛下没受伤”

    “还未落到身上,便散去了。”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大约是先一步击杀了他的缘故。”

    梅雪衣心知其中凶险。

    元婴修士洒出的法术若是落到凡人身上,当真是不死也残废。

    他竟毫不迟疑地以身作盾,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这昏君

    她悚然一惊“还剩一人”

    话音未落,便见一道窈窕身影御着剑,从漫天飞火留下的残影之间掠了出来。

    看清此人容貌时,梅雪衣瞳仁收紧,心跳失控。

    这是一个长相艳丽的女子,令人一见难忘。

    曾经,这张脸总是在破碎重组,总是流淌着一道道鲜血,遮掩了丽色。

    看了数千年,她怎么可能忘记这副容颜

    这个女子是她

    还未入魔之前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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