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勿忘我(2)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草原。

    黑色的夜罩下来,如同厚重不透光的幕布一般骤然被甩下,而这布上还点缀着数不清楚的碎钻,轻轻一抖便震出令人目眩闪光。

    死去的野狗尸体睡在山坡的背面下。

    它的那些同伴们,则是狰狞着表情,在四处寻找鲜血的味道。

    但它们同时又感到害怕。

    远方火光跃动之处,有所谓的天敌。

    ——独臂的怪人。

    “已经过去很久了,你依然在这里。”

    特查拉向天的另一端眺望,目光指向遥远的迅速逝去的星星,晕开的珠光铺天盖地,落在平原上,点燃了一地的草,在这样温柔的夜中熊熊燃烧。

    那一端是他们所认为的,死去的人们的最终去向。

    “死亡不可怕的。”

    特查拉忽然眯起眼睛,似乎在怀念着他那已死的父亲。

    父亲的灵魂飘向远方。

    携着他的灵魂一起向远方飘去。

    特查拉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可怕的,只是那些人,所有的人,心怀不轨的人。”

    “这世上为何有如此复杂的天性存在?万事万物都要有个理由,可我想不通人类复杂性存在的原因。”

    “复杂,它毁了我们,又让我们成为我们。”

    “死亡是简单的,所以死亡并不可怕。”

    特查拉转身——

    巴基坐在草堆上。

    他的金属左臂已经被拆除,只剩一块苦涩的布遮掩住那些过去的痛楚,而布故作开朗地随风飘荡起来,在寂寥的半空中忽又觉得冷酷。

    手上的树枝被翻来转去地晃动着,枝丫尖端的几片叶子还是绿的。

    巴基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记忆原本应该将那个轻佻浪漫而爱笑的巴基唤醒,应该挑起所有压抑的情绪,应该让他恍然大悟而痛哭流涕。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记忆回来的时候很平静也很沉默,温柔安静地走回来,坐下,抱着一本书轻声念着那些故事。

    脚下的河流向远方,河流里的泥沙中仔细翻找也许能够找到属于巴基的一部分。

    河的名字叫做死亡。

    巴基正缓慢地在河水里杀死自己。

    希德说,希望巴基能够好好活着。

    所以巴基现在还活着,还走着,还呼吸着,还思考着。

    可是巴基有时候受不了所有的事情,痛苦与绝望折磨他,撕扯他的血肉和内脏,吸吮他的血,咽下他的肉。

    他这一生杀了这么多人。

    数不清楚,数不清楚的怨与恨,数不清楚的仇与债。

    数不清楚。

    “我从来不思考生与死的问题。”

    巴基突然说道。

    他很疲倦:“因为这些的事情会让我感到不安与愧疚,我很伤心,因为我没有尊重过生也没有尊重过死。”

    “你该走出来了。”

    特查拉低下头。

    他曾经以为,杀死他父亲的人是巴基,不过后来事实证明——有的时候看事情一定还是要谨慎小心。

    如今,他把巴基当做朋友。

    收留巴基住在这里,住在瓦坎达境内这一片少有人烟的地方。

    只有他偶尔会来看望巴基。

    除此之外,巴基就是一个孤独的幽灵。

    “我迷路了。”

    巴基回答道:“这里好大,有很多条路,而且我方向感一直很差……你还是不明白——我已经迷路了。”

    找不到离开的路,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巴基闭上眼。

    回忆如同很多块的潮湿的石头,沉甸甸地挂在巴基怀里,明明快要拿不动了,却又舍不得放下去。

    石头上刻满了字。

    “他死去的那一刻,我的灵魂也被带走。”

    “我已经说不清楚我的感受,因为它是那样的强烈那样的复杂,扭曲着蜷缩着,击打我的心脏和我的骨头。”

    “我很多次想到要结束我的生命。”

    “可他却又总是从一旁跳出来,抱紧我,让我不要走,让我留下来。”

    山坡上的野狗抖动着耳朵。

    它们身上那些大块的花斑起伏收缩不停,紧紧贴住肋骨,凹出流畅的阴影。

    它们大叫起来。

    特查拉无数次从巴基口中听到过那个“他”。

    可是他不知道那是谁,也不知道那会是怎么样的一段故事——是传奇或是神话,都已不再重要,因为这世上只剩巴基一个人还把那些故事记在脑海里,一清二楚。

    “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做朋友。”

    巴基说:“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把这样的生活过下去。”

    “我没有任何期盼。”

    特查拉一时无言。

    他在巴基身上体会到了一种浓重的悲伤。

    不可言说之痛。

    “战争使我们疲倦。”

    巴基将树枝丢到地上。

    树枝在触及地面时,剧烈地一颤。

    “我们却不知道如何终结战争。”

    -

    娜塔莎迅速回头,枪口稳稳地对准身后来人的左眼。

    山姆无辜地举起双手,指间勾着一袋炸鸡。

    “说了多少遍,进来敲门。”

    收回枪后,娜塔莎冲山姆翻了个白眼,接着伸手拿过那袋炸鸡,转身走到沙发边上放松地坐下。

    她闻了闻炸鸡的味道,说:“这里的炸鸡好像很辣吗?”

    “还好吧……”

    山姆耸肩。

    环顾四周。

    “史蒂夫呢?”山姆问道。

    “……”

    娜塔莎飞快地拆开袋子,沉默了片刻后才回答道:“在天台。”

    山姆无言。

    他坐到娜塔莎身旁。

    和托尼决裂后,他们为了躲避通缉令,四处奔波流浪,靠接一些佣兵任务生活。

    山姆没想过自己会过上这样亡徒的生活,也没想过对于这样的生活,自己竟然没有什么后悔的情绪。

    唯一感到可惜的,就是失去的那些朋友们。

    生活像炸鸡。

    山姆吃着鸡翅默默地想:炸得太过会糊,炸得不好就会软,没有那样酥脆的口感。

    把握火候很重要。

    而对于生活所投入的情绪,就像锅里的油,由冷静到沸腾,最后慢慢又冷下来,甚至带着一堆杂质,浑浑噩噩地在锅里晃动。

    “我去看看他。”

    娜塔莎吃了一只鸡翅,用纸巾包住一只鸡腿站起身。

    山姆闷闷点点头。

    天台风很大。

    站在天台边上,人能够很清楚地看见这座城市的心脏位置,繁华而明亮的商业街,四处流转发光的广告彩灯,在复杂的路上滑过的各种车辆……

    陌生的城市,熟悉的情绪。

    “一九四五年时,我坠入冰洋,与世隔绝整整七十年。”

    “可那时候的我才刚刚遇见我的一生挚爱。”

    “……”

    娜塔莎站在史蒂夫身后。

    她听见了史蒂夫的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天上传来似的。

    一生挚爱?

    永远也无法忘记?

    史蒂夫感觉到雨。

    他抬起头,能够看见细少的雨水坠落,像是发亮的线条,在空中拉开很长一条,接着落在他肩上,滑下,消失不见。

    雨好像在难过一样,低低的用自己的身体敲着地面,偶尔哽咽一声。

    庞大,无尽,永恒的夜。

    孤独,沉默,悲伤的人。

    娜塔莎看着他。

    离开纽约后,史蒂夫脱掉了那身蓝色的制服,换了一套低调的黑色衣服,行走在浓厚的夜中——但是依然温柔而值得依赖。

    他的盾牌在与托尼争斗时留在了那里。

    虽然感到可惜,但是史蒂夫不打算拿回来。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娜塔莎终于无法忍耐这样的孤独,她不受控制地向史蒂夫问道:“难道我们要一辈子在不同的地方躲躲藏藏吗?”

    她的问题很尖锐。

    史蒂夫却依旧平静。

    没有什么真正绝对的答案。

    死亡也坠入虚无之地。

    “现在看回去,二战结束后最大的谎言就是所谓的永恒和平。”

    史蒂夫转过身来看着娜塔莎。

    他眼底滚动着某种情绪。

    “而我在战争还未结束时便相信和平。”

    “希德讨厌战争,那样憎恶的情绪,就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头上的痕迹——他向所有的活物祈求和平,祈求安静。”

    “可是没有,也不可能……我们都清楚,战争不会结束。”

    雨水温柔地擦入他们的衣领中去,沿着身体的纹路慢慢地摸索,慢慢地生长慢慢地被体温蒸腾慢慢地干涸。

    只带来稍纵即逝的湿意与冷。

    它们的生命如此短暂。

    史蒂夫说:“那时候我们最爱问的问题,也是这些——‘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我们一直在问类似的问题。”

    “我们只知道终有一天,可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在我们死去之后的某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在人类死去后的某一天,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杀人,杀人,杀人。”

    “刺鼻的烟尘,火光冲天,枪声炮声,哀嚎与尖啸从未停止过,我们折磨这片大地,用我们的剑深深刺入泥土中去,翻搅,拨弄,不近人情地来回穿刺……”

    “我们把我们的家弄成了地狱,却还在问生活——我们不会有什么生活了。”

    娜塔莎猛地偏过头,她闭上眼。

    雨水落在她脸上。

    “我不曾拥有过现在的生活,我是过时而无趣的老人,所以也谈不上开始与结束……而在希德死去的那一瞬间,我在这世上,就连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

    史蒂夫像是要流泪的样子。

    “亲眼看着我的挚爱死去,看着他的尸体化为灰烬——”

    “上帝,还有比这更痛苦的刑罚吗?”

    “……”

    娜塔莎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雨不知道从黑夜的哪里掉下来。

    “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四处流浪的生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史蒂夫背过脸去。

    他脖子上有块疤,半掩在衣领下。

    “我们在战争中寻找自我,而其余时间我们不过都是在谎言中流浪。”

    “什么样的生活适合我们?像我们这样被战争淘汰下来的残次品?除了战场和庇护所,哪里还能是我们休息的地方?”

    “……”

    史蒂夫摇头。

    娜塔莎的心跳声跟着一停。

    “没有。”

    声音细微的震颤也传入他们的耳中。

    于是娜塔莎发现史蒂夫在悲伤。

    “没有那样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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