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我(4)
查理是玫瑰墓园的管理员。
他喜欢在早上大雾还未散去时,牵着猎犬在墓园周围巡逻。
墓园后面,是一片玫瑰地——自野生长的玫瑰像赤红的黄金,含藏于深沉暗默的绿叶间,野心勃勃地瞄准半空中的水汽。
绽放,盛开,永不枯萎。
它们美丽的代价,大概是墓园内,那些死人的生机。
查理每每路过玫瑰地,心是冰冷的。
欣赏美的微弱的力气,无法掰动事物本身所具有的庞大的悲剧性。
又或者说,正是这些悲剧性,铸就了这样极端的,常人所无法欣赏的美。这样的美带着恐怖的阴云,带着生难以触及的死,带着时间难以触及的虚无。
它们是一种空洞的美。
没有思想,没有压力,没有灵魂。
天正忧忧然地下着小雨。
查理的皮外套上挂满了水珠。
猎犬懒散地踏步。
玫瑰地前五十米左右处有一个小木屋。
查理在木屋伸出来的檐下席地而坐,而猎犬也寻了块干燥的空地,趴着休息。
呼吸间都是浓厚的水。
仿佛要溺毙。
玫瑰的暗香缓缓掠过。
大雾未散,雨仍未停。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清脆的雨声,偶尔有清脆急促的鸟鸣,以及猎犬喘息的呼呼声。
过了一会。
雨慢慢变小了。
查理看了看腕表,想着时间不多了,于是站起身来,扯住猎犬的绳子,打算趁现在雨不算大时尽快离开。
他们回去的路上还是会绕过那片玫瑰地。
玫瑰的香气异常浓郁——
甚至是刺鼻。
查理不自觉地捂住鼻子。
他有些呼吸不上来。
而猎犬似乎也不太对劲,频繁地停顿并且发出一种低沉的呜呜声,像是在警告什么。
忽然——
猎犬猛地蹿出去。
查理没拉住它,反倒是被扯得一踉跄。
他愤怒地对着猎犬的背影骂了一声,接着连忙追赶了上去。
猎犬蓝灰色的影子没入玫瑰丛中。
“布卡!回来!”
查理跟着跑进玫瑰丛中。
野玫瑰茎上的尖刺长而锋利,查理甚至来不及躲避,就被划破了手背。
鲜血。
铁腥味。
查理猛地停住脚步。
猎犬面部狰狞,雪亮的獠牙外露,从喉中暗暗发出阴狠的吼声。
一股凉意直钻心头。
面前有一面灰白的墓碑。
碑上没有字。
而碑前,泥土被翻开,四处倒伏着颜色依旧浓郁的玫瑰枝叶——凌乱,毫无美感,仿佛死神正坐在一旁静静地凝视。
查理咽了一下。
他后背发冷。
他从来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处坟墓。
身后有一声轻叹。
查理猛地转过头去。
苍白的美人凝视着他,金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脸,如同褪色的油画,被人从玻璃橱中盗走后又不珍惜地随手扔在路边。
他身上带着泥土,草叶和玫瑰花瓣。
这一双安静的蓝色眼睛里,泛动着无名而动人的光。
直率冲动的查理,在此之前,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对一切审美都一视同仁的美。
不相信,而且本来也就不可能存在。
这样的美在人类看来永远都只能是美好天真的假想。
“这是哪里?”
“……”
墓园大门前,敲钟的老人缓缓拉动绳索。
钟声如同衰老的动物,发出悲伤的低鸣。
查理不由自主地哭起来。
他跪倒到地上去,从心底泛上来的,深沉的痛苦咬食着他。
苦难从未放过人类。
如今回来了。
他听见自己一边哭着一边回答——
“这里是哥谭。”
-
[哥谭。]
[大概是在你“死去”的五年后。]
“……”
希德默默将滑下的墨镜往上推。
黑色的镜框边沿以及镜片遮住了他的眼睛和一小片雪白的皮肤。
时间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那最后的一点伪装,尽数随着他的疲倦而褪去。
希德回来了。
终于。
未曾改变多少的街道认出了他。
而新建的高楼,沉默地看向他,借着各种的蛛丝马迹,在一堆离奇故事中寻找到了他。
原来是希德回来了。
楼连着楼。
发出无人听见的情绪不明的呐喊——
希德回来了。
希德从坟墓中借尸而活。
那具本该腐烂的尸体因为他而又焕发出生的光彩。
从系统那里得知,他“死”后,是克拉克亲手将他下葬的,周围的玫瑰也是由克拉克种下,如同建起散发着幽香的城墙。
连死,他也死在玫瑰中央。
血液里奔腾着的,都是玫瑰的气味。
[你应该去找布鲁斯。]
系统说道:[劝他去纽约和托尼联手——灭霸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
然而希德并没有说什么。
他站在城市的角落,却如同被城市簇拥在手心里,脚边那些尘埃也难耐地抖动起来,半空中的风在四处寻找能够与他相配的气息。
所有的行人低垂着头。
他们不知道自己刚刚路过的,是神遗落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荣光。
希德环顾四周。
他的情绪一直在波动着,上下起伏,难以找到一个适合的频率以平静下来。
天知道——
他已经多久没有见到,生命,了?
穿着裙子走过的年轻女孩,柔软的,天蓝色的裙摆扬起,隐约能看见她的一截小腿,纤细笔直,在裙褶下抬动,像是行走在海浪中的维纳斯。
棕色的长发在太阳底下,烈烈地燃烧起来。
以及那耳边一点闪光的宝石耳环。
在街边吵闹的孩子们大笑着,他们拿着粗制滥造风车,用快乐和单纯感染着风,让风轻轻抚过来,扇动着风车飞起来——
飞呀飞。
呼呼地转动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飞向快乐的生命和童真。
希德深吸一口气。
这是氧气,或者还有其他……
但都不那么重要了。
墨镜掩盖下的那一双蓝眼睛里盈满泪光。
希德低下头去。
收敛住他的伤悲。
小吃推车里腾着热乎乎的食物香气。
胖胖的老板靠在车边,拿着一块手巾擦去额头上的汗,呼出去一口气,伸手把车上残留的一点边角料丢到脚边的碗里。
流浪猫跑过来,整张脸埋进碗里。
老板蹲下去,看着猫吭哧吭哧地吃着。
他挺高兴的样子,哼着歌。
有人轻轻敲了一下小吃车的推手。
老板急急忙忙地撑着膝盖站起来,甚至还来不及抬眼看人,就打开车子上加热的机器,顺带问道:“你好啊,吃点什么?”
来人沉默地指了指菜单上的辣味热狗。
食物的香气因为热度而越发浓郁。
快到中午了。
街上有偷跑出来吃小吃的高中生。
老板将热狗包好递给车前的人,然后默默地等着这位客人买单。
但是这位客人沉默了一会儿后,摘下墨镜,用蓝色的,莫名深情的一双眼睛看着他,沉沉地说道:“我没有钱。”
“……”
他很美。
想不到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只能从内心深处托出一个字——美。
老板甚至遗忘了这种直白的企图吃霸王餐的言语,一个劲地看着这位客人,晕头转向地点了点头,摆着手说道:“哦……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客人轻轻一笑。
一瞬间连脚边的小猫咪也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说:“谢谢你。”
“……”
希德坐在公园长椅上。
他曾经在哥谭时,常常来此处读书。
那时候,他身着白衬衣,坐在这里,偶尔间被路过的人看见,于是便传出各种各样神奇的幽灵传闻。
或者是索人性命的魔鬼。
或者是短头发的女巫。
甚至有可能,是那爱玩弄人心的,来自东方的精怪。
人们爱谈论他。
只要他的身影出现,其后必定跟随着数不清楚的故事与讨论。
一直都是这样,话题的中心。
而如今他孤身一人坐在这里。
看着树叶飞落。
人间的一切都是短暂的,学不会等待的。
只有人类自己,才能主动去学会那些忍耐与等候,把仅有的美好延长,再延长。
希德却感到羡慕。
因为他什么也学不会,自然什么也留不住。
漫长的岁月里,所有反复被拿出来消解寂寞的美丽回忆里,很多的细节已经磨去,只剩下强烈的情绪与感受。
切身而痛的,刻骨铭心的感情。
是他从人类身上继承而来的财产。
悲。
喜。
爱。
恨。
在地狱的时候,“情绪”这种东西是极其模糊的,也许有,但是他们也绝对无法辨认这种感情的名字以及意义。
所以生活总是浑浑噩噩的地过去。
没有喜欢的东西,没有讨厌的东西,吃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喝只是为了解渴,睡只是为了打发掉夜晚漫长无趣的时间。
而萨诺斯教会了他“恨”。
他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原来这种被火灼烧心脏与骨髓与灵魂的感觉,叫做“恨”。
恨意,如同燎原之火。
焚烧他,毁灭他的理智。
从史蒂夫和托尼身上,他学会了“悲”。
别离时突然涌上来的哭泣的欲望,让他难以忽视也难以释怀,真正的痛彻心扉,几乎要丧失所有的斗志。
不舍,不舍。
舍不得离开,也舍不得死。
布鲁斯和“JOKER”让他看到了人性的一体两面,让他觉察到了人类感情复杂的源泉,觉察到了一种强大的来自于人的内心的力量。
那就是欲望。
无穷无尽的欲望。
接着,他见到了巴基。
他猛然间在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像是幽魂般附身在别人体内,自言自语地透过别人的身体来讲述着自己那忧郁的故事。
所以他坚定不移地说——他要把巴基带走,他不愿意让巴基像他一样沦为孤独与寂寞之神的俘虏。
至于彼得和克拉克——他们是“喜”与“爱”这两门课程的好老师。
希德难以忘怀那些美好的回忆。
烟火会下的游乐场,深夜小公园里关于未来关于梦想的谈话,晚会中最后的一次对视,电话机前的无语凝噎……以及在午后小眠时难以启齿的爱抚,深夜梦醒时在枕头上闻到的香气,每一个有人陪伴的夜晚,孤独堡垒中沉默凝重的散步……
希德了解人类胜过了解他自己。
每一点对人类的认识都是他一步一步真真切切体会到的。
在体会的过程中,了解,认识,寻找。
了解自己,认识自己,寻找自己。
接着他发现了自己所有行为的不堪与冷酷。
像是一系列的酷刑。
是对那些善良人们的虐待。
他是技艺高超的窃贼。
偷走了别人的情和爱,远走高飞,甚至不留任何消息。
他很坏,极端的坏。
又很可怜,可恨的可怜。
无端,他感到冷。
而如今,也没人能够替他同感这样的冷。
“……”
他深吸一口气。
冷却心里冒起的暖火。
天色慢慢黯淡。
希德却无家可归。
[你可以去找他,随便哪个,难道你想就这样逃避?]
系统对于希德的犹豫十分不解:[我们的目的难道不是一清二楚的吗?联合他们,阻止灭霸,报仇,然后离开。]
“可我没办法忽略我的心。”
[恶魔有心吗?]
“以前我不知道的,但是现在我有了,而且我感觉到,它存在,强烈地存在。”
[你这是自讨苦吃。]
“……”
希德低头,他感到迷茫。
也感到无所适从。
这颗星球上里,他是个明明白白的外来人。
傍晚的风吹来,带着凉意。
如同深海里突如其来的逆流,冷的,席卷而上,刺骨的,让他遍体鳞伤。
希德从长椅上站起身。
他回头,平静地看向身后的男人。
很早的时候,他就觉察到了对方的存在,异常明显的激动和难以克制,希德知道,这样的情绪是属于谁。
布鲁斯·韦恩。
旧时也曾缠绵的情人。
“你回来了。”
他问。
声音带着轻颤。
希德苦笑了一下。
三万亿年,记忆里布鲁斯的样貌其实已经很模糊了。
如今重见——
希德发现布鲁斯又老了许多。
衰老发动的战争无可避免。
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他潦草地点头。
时间和过去的伤疤让他们之间残存的情意缓缓凝固。
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对视。
“是。”
希德的声音很小,跟挤出来的一样:“我回来了,回来了。”
“……”
-
我等待着他,我想,我哪怕是等到我生命的最后一秒钟,只要他回来,那也是值得的。
你们无法凭空想象这样的情感——
在时间的熔炉中慢慢变成一种深沉的执念,是钉入基督体内的第一枚木钉,是雅典娜发间的珠宝,是亚瑟王剑柄上永恒的宝石。
我如何安放这样无处可置的情感?
我如何不去想念他?
我如何不后悔,如何不去爱他?
我爱他只因为我爱他爱得像是爱着海的不会游泳的鸟儿。
我爱他,完全是自寻死路。
可我不在意。
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浪费。
钱。
光阴。
生命。
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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