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勿忘我(4)

    勿忘我(4)

    查理是玫瑰墓园的管理员。

    他喜欢在早上大雾还未散去时,牵着猎犬在墓园周围巡逻。

    墓园后面,是一片玫瑰地——自野生长的玫瑰像赤红的黄金,含藏于深沉暗默的绿叶间,野心勃勃地瞄准半空中的水汽。

    绽放,盛开,永不枯萎。

    它们美丽的代价,大概是墓园内,那些死人的生机。

    查理每每路过玫瑰地,心是冰冷的。

    欣赏美的微弱的力气,无法掰动事物本身所具有的庞大的悲剧性。

    又或者说,正是这些悲剧性,铸就了这样极端的,常人所无法欣赏的美。这样的美带着恐怖的阴云,带着生难以触及的死,带着时间难以触及的虚无。

    它们是一种空洞的美。

    没有思想,没有压力,没有灵魂。

    天正忧忧然地下着小雨。

    查理的皮外套上挂满了水珠。

    猎犬懒散地踏步。

    玫瑰地前五十米左右处有一个小木屋。

    查理在木屋伸出来的檐下席地而坐,而猎犬也寻了块干燥的空地,趴着休息。

    呼吸间都是浓厚的水。

    仿佛要溺毙。

    玫瑰的暗香缓缓掠过。

    大雾未散,雨仍未停。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清脆的雨声,偶尔有清脆急促的鸟鸣,以及猎犬喘息的呼呼声。

    过了一会。

    雨慢慢变小了。

    查理看了看腕表,想着时间不多了,于是站起身来,扯住猎犬的绳子,打算趁现在雨不算大时尽快离开。

    他们回去的路上还是会绕过那片玫瑰地。

    玫瑰的香气异常浓郁——

    甚至是刺鼻。

    查理不自觉地捂住鼻子。

    他有些呼吸不上来。

    而猎犬似乎也不太对劲,频繁地停顿并且发出一种低沉的呜呜声,像是在警告什么。

    忽然——

    猎犬猛地蹿出去。

    查理没拉住它,反倒是被扯得一踉跄。

    他愤怒地对着猎犬的背影骂了一声,接着连忙追赶了上去。

    猎犬蓝灰色的影子没入玫瑰丛中。

    “布卡!回来!”

    查理跟着跑进玫瑰丛中。

    野玫瑰茎上的尖刺长而锋利,查理甚至来不及躲避,就被划破了手背。

    鲜血。

    铁腥味。

    查理猛地停住脚步。

    猎犬面部狰狞,雪亮的獠牙外露,从喉中暗暗发出阴狠的吼声。

    一股凉意直钻心头。

    面前有一面灰白的墓碑。

    碑上没有字。

    而碑前,泥土被翻开,四处倒伏着颜色依旧浓郁的玫瑰枝叶——凌乱,毫无美感,仿佛死神正坐在一旁静静地凝视。

    查理咽了一下。

    他后背发冷。

    他从来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处坟墓。

    身后有一声轻叹。

    查理猛地转过头去。

    苍白的美人凝视着他,金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脸,如同褪色的油画,被人从玻璃橱中盗走后又不珍惜地随手扔在路边。

    他身上带着泥土,草叶和玫瑰花瓣。

    这一双安静的蓝色眼睛里,泛动着无名而动人的光。

    直率冲动的查理,在此之前,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对一切审美都一视同仁的美。

    不相信,而且本来也就不可能存在。

    这样的美在人类看来永远都只能是美好天真的假想。

    “这是哪里?”

    “……”

    墓园大门前,敲钟的老人缓缓拉动绳索。

    钟声如同衰老的动物,发出悲伤的低鸣。

    查理不由自主地哭起来。

    他跪倒到地上去,从心底泛上来的,深沉的痛苦咬食着他。

    苦难从未放过人类。

    如今回来了。

    他听见自己一边哭着一边回答——

    “这里是哥谭。”

    -

    [哥谭。]

    [大概是在你“死去”的五年后。]

    “……”

    希德默默将滑下的墨镜往上推。

    黑色的镜框边沿以及镜片遮住了他的眼睛和一小片雪白的皮肤。

    时间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那最后的一点伪装,尽数随着他的疲倦而褪去。

    希德回来了。

    终于。

    未曾改变多少的街道认出了他。

    而新建的高楼,沉默地看向他,借着各种的蛛丝马迹,在一堆离奇故事中寻找到了他。

    原来是希德回来了。

    楼连着楼。

    发出无人听见的情绪不明的呐喊——

    希德回来了。

    希德从坟墓中借尸而活。

    那具本该腐烂的尸体因为他而又焕发出生的光彩。

    从系统那里得知,他“死”后,是克拉克亲手将他下葬的,周围的玫瑰也是由克拉克种下,如同建起散发着幽香的城墙。

    连死,他也死在玫瑰中央。

    血液里奔腾着的,都是玫瑰的气味。

    [你应该去找布鲁斯。]

    系统说道:[劝他去纽约和托尼联手——灭霸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

    然而希德并没有说什么。

    他站在城市的角落,却如同被城市簇拥在手心里,脚边那些尘埃也难耐地抖动起来,半空中的风在四处寻找能够与他相配的气息。

    所有的行人低垂着头。

    他们不知道自己刚刚路过的,是神遗落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荣光。

    希德环顾四周。

    他的情绪一直在波动着,上下起伏,难以找到一个适合的频率以平静下来。

    天知道——

    他已经多久没有见到,生命,了?

    穿着裙子走过的年轻女孩,柔软的,天蓝色的裙摆扬起,隐约能看见她的一截小腿,纤细笔直,在裙褶下抬动,像是行走在海浪中的维纳斯。

    棕色的长发在太阳底下,烈烈地燃烧起来。

    以及那耳边一点闪光的宝石耳环。

    在街边吵闹的孩子们大笑着,他们拿着粗制滥造风车,用快乐和单纯感染着风,让风轻轻抚过来,扇动着风车飞起来——

    飞呀飞。

    呼呼地转动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飞向快乐的生命和童真。

    希德深吸一口气。

    这是氧气,或者还有其他……

    但都不那么重要了。

    墨镜掩盖下的那一双蓝眼睛里盈满泪光。

    希德低下头去。

    收敛住他的伤悲。

    小吃推车里腾着热乎乎的食物香气。

    胖胖的老板靠在车边,拿着一块手巾擦去额头上的汗,呼出去一口气,伸手把车上残留的一点边角料丢到脚边的碗里。

    流浪猫跑过来,整张脸埋进碗里。

    老板蹲下去,看着猫吭哧吭哧地吃着。

    他挺高兴的样子,哼着歌。

    有人轻轻敲了一下小吃车的推手。

    老板急急忙忙地撑着膝盖站起来,甚至还来不及抬眼看人,就打开车子上加热的机器,顺带问道:“你好啊,吃点什么?”

    来人沉默地指了指菜单上的辣味热狗。

    食物的香气因为热度而越发浓郁。

    快到中午了。

    街上有偷跑出来吃小吃的高中生。

    老板将热狗包好递给车前的人,然后默默地等着这位客人买单。

    但是这位客人沉默了一会儿后,摘下墨镜,用蓝色的,莫名深情的一双眼睛看着他,沉沉地说道:“我没有钱。”

    “……”

    他很美。

    想不到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只能从内心深处托出一个字——美。

    老板甚至遗忘了这种直白的企图吃霸王餐的言语,一个劲地看着这位客人,晕头转向地点了点头,摆着手说道:“哦……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客人轻轻一笑。

    一瞬间连脚边的小猫咪也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说:“谢谢你。”

    “……”

    希德坐在公园长椅上。

    他曾经在哥谭时,常常来此处读书。

    那时候,他身着白衬衣,坐在这里,偶尔间被路过的人看见,于是便传出各种各样神奇的幽灵传闻。

    或者是索人性命的魔鬼。

    或者是短头发的女巫。

    甚至有可能,是那爱玩弄人心的,来自东方的精怪。

    人们爱谈论他。

    只要他的身影出现,其后必定跟随着数不清楚的故事与讨论。

    一直都是这样,话题的中心。

    而如今他孤身一人坐在这里。

    看着树叶飞落。

    人间的一切都是短暂的,学不会等待的。

    只有人类自己,才能主动去学会那些忍耐与等候,把仅有的美好延长,再延长。

    希德却感到羡慕。

    因为他什么也学不会,自然什么也留不住。

    漫长的岁月里,所有反复被拿出来消解寂寞的美丽回忆里,很多的细节已经磨去,只剩下强烈的情绪与感受。

    切身而痛的,刻骨铭心的感情。

    是他从人类身上继承而来的财产。

    悲。

    喜。

    爱。

    恨。

    在地狱的时候,“情绪”这种东西是极其模糊的,也许有,但是他们也绝对无法辨认这种感情的名字以及意义。

    所以生活总是浑浑噩噩的地过去。

    没有喜欢的东西,没有讨厌的东西,吃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喝只是为了解渴,睡只是为了打发掉夜晚漫长无趣的时间。

    而萨诺斯教会了他“恨”。

    他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原来这种被火灼烧心脏与骨髓与灵魂的感觉,叫做“恨”。

    恨意,如同燎原之火。

    焚烧他,毁灭他的理智。

    从史蒂夫和托尼身上,他学会了“悲”。

    别离时突然涌上来的哭泣的欲望,让他难以忽视也难以释怀,真正的痛彻心扉,几乎要丧失所有的斗志。

    不舍,不舍。

    舍不得离开,也舍不得死。

    布鲁斯和“JOKER”让他看到了人性的一体两面,让他觉察到了人类感情复杂的源泉,觉察到了一种强大的来自于人的内心的力量。

    那就是欲望。

    无穷无尽的欲望。

    接着,他见到了巴基。

    他猛然间在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像是幽魂般附身在别人体内,自言自语地透过别人的身体来讲述着自己那忧郁的故事。

    所以他坚定不移地说——他要把巴基带走,他不愿意让巴基像他一样沦为孤独与寂寞之神的俘虏。

    至于彼得和克拉克——他们是“喜”与“爱”这两门课程的好老师。

    希德难以忘怀那些美好的回忆。

    烟火会下的游乐场,深夜小公园里关于未来关于梦想的谈话,晚会中最后的一次对视,电话机前的无语凝噎……以及在午后小眠时难以启齿的爱抚,深夜梦醒时在枕头上闻到的香气,每一个有人陪伴的夜晚,孤独堡垒中沉默凝重的散步……

    希德了解人类胜过了解他自己。

    每一点对人类的认识都是他一步一步真真切切体会到的。

    在体会的过程中,了解,认识,寻找。

    了解自己,认识自己,寻找自己。

    接着他发现了自己所有行为的不堪与冷酷。

    像是一系列的酷刑。

    是对那些善良人们的虐待。

    他是技艺高超的窃贼。

    偷走了别人的情和爱,远走高飞,甚至不留任何消息。

    他很坏,极端的坏。

    又很可怜,可恨的可怜。

    无端,他感到冷。

    而如今,也没人能够替他同感这样的冷。

    “……”

    他深吸一口气。

    冷却心里冒起的暖火。

    天色慢慢黯淡。

    希德却无家可归。

    [你可以去找他,随便哪个,难道你想就这样逃避?]

    系统对于希德的犹豫十分不解:[我们的目的难道不是一清二楚的吗?联合他们,阻止灭霸,报仇,然后离开。]

    “可我没办法忽略我的心。”

    [恶魔有心吗?]

    “以前我不知道的,但是现在我有了,而且我感觉到,它存在,强烈地存在。”

    [你这是自讨苦吃。]

    “……”

    希德低头,他感到迷茫。

    也感到无所适从。

    这颗星球上里,他是个明明白白的外来人。

    傍晚的风吹来,带着凉意。

    如同深海里突如其来的逆流,冷的,席卷而上,刺骨的,让他遍体鳞伤。

    希德从长椅上站起身。

    他回头,平静地看向身后的男人。

    很早的时候,他就觉察到了对方的存在,异常明显的激动和难以克制,希德知道,这样的情绪是属于谁。

    布鲁斯·韦恩。

    旧时也曾缠绵的情人。

    “你回来了。”

    他问。

    声音带着轻颤。

    希德苦笑了一下。

    三万亿年,记忆里布鲁斯的样貌其实已经很模糊了。

    如今重见——

    希德发现布鲁斯又老了许多。

    衰老发动的战争无可避免。

    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他潦草地点头。

    时间和过去的伤疤让他们之间残存的情意缓缓凝固。

    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对视。

    “是。”

    希德的声音很小,跟挤出来的一样:“我回来了,回来了。”

    “……”

    -

    我等待着他,我想,我哪怕是等到我生命的最后一秒钟,只要他回来,那也是值得的。

    你们无法凭空想象这样的情感——

    在时间的熔炉中慢慢变成一种深沉的执念,是钉入基督体内的第一枚木钉,是雅典娜发间的珠宝,是亚瑟王剑柄上永恒的宝石。

    我如何安放这样无处可置的情感?

    我如何不去想念他?

    我如何不后悔,如何不去爱他?

    我爱他只因为我爱他爱得像是爱着海的不会游泳的鸟儿。

    我爱他,完全是自寻死路。

    可我不在意。

    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浪费。

    钱。

    光阴。

    生命。

    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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