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月里,宫里来信称贵妃已是病岢沉重,只怕时日无多了。贵妃的母家也不时递话进宫问及贵妃,而皇上这几年似乎只当宫中没有这个人,始终以朝政繁忙为由,不曾迈进咸福宫一步。如今既已有此消息传来,皇上也不得不着人布置提前回宫。
回宫后,皇上传召了齐汝问及贵妃的病情。齐汝道,“贵妃本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又过于争强好胜,哪怕是细心调治,总是不能见效。这几年,又添上了惊惧之症,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的。”
皇上叹道,“她是自己不爱惜自己啊。”
因着高斌在前朝还得用,皇上虽顾及着高家的颜面,只是终究自己不愿踏足咸福宫,便指派了如懿走一趟咸福宫,去问问贵妃是否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如懿缓缓步入咸福宫中,里头一切供应依旧。慧贵妃这些年虽病着,只是皇上依旧时常命太医多多看顾,是以内务府也不敢十分怠慢。寝殿内,华丽依然,唯独缺少的,便是这宫里人人赖以生存的皇上的宠遇。
听得声音,背身朝里的高晞月转过头来,凄笑道,“闹了半天,居然是你来看我。”
茉心忙替高晞月在身后垫了鹅羽垫子,“主儿慢些起身,仔细头晕。”
高晞月双目深凹,憔悴枯槁,人已完全瘦得脱了形。如懿于她床边坐下,问道,“可觉得好些了?”
“既然你都来了,想必是已听太医说过了,我的病是好不了了。”她凄然道,“我都到了这个样子,皇上竟也不肯见我一面么?”
如懿笑了一笑,“皇上国事繁忙。”
高晞月嗤笑道,“这种话,你哄哄旁人也就罢了,对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皇上若是忙,怎么还有时间宠爱嘉嫔和舒贵人?怎会让纯妃又有了身孕?只不过是不愿见我,所以推诿罢了。”
如懿望着她,淡然含笑,“你多年卧病不出宫门,倒是活得越来越通透了。”
高晞月仿佛想要笑,可她的脸微微抽搐着,半天也挤不出一个笑容来,“人之将死,还有什么看不穿的。我自知出身汉军旗,比不得你和皇后出身显贵,所以即使身为侧福晋,享着皇上的恩宠,心里却总觉虚得慌。哪怕皇上抬旗封了贵妃,到底也是不一样的。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儿女可以依靠,所以一心一意追随皇后,鞍前马后,从不敢有二心。皇后娘娘从前对我那样笼络,如今也是弃若敝屣,转头去捧着嘉嫔了。”她忽而一笑,“当年皇后与我做了那么多事来对付你,要是带去了黄泉也便带去了,你想不想听一听?”
如懿温婉地抿着唇,“不想。你若想说,就自己去说给最该知道的人听。对于我,这些都是无用了。”
高晞月捂着胸口连连咳嗽,半天才平息下来,“你不想知道这些?那你巴巴儿地跑来看我做什么?”
如懿轻轻靠近她,“如你所说,人之将死。不管咱们之间从前有什么恩怨,毕竟相识一场,我告诉你的,自然比你想告诉我的更要紧。”
高晞月眼中的疑影越来越重,挥手示意宫人退下,“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如懿见她枯瘦的手腕上,那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静静蜿蜒其上。那颜色如碧水清明,越发显得她手腕枯黄,唯见青色的筋络高高突起。如懿伸出手去,指尖落在晞月干枯的皮肤上,慢慢游移向那华丽的镯子。高晞月狐疑而不安地看着她,却不知她想要做什么,只是颤颤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如懿笑而不语,只欲摘下晞月手腕上的莲花镯,晞月一惊,忙护住了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如懿也不理会,径自摘下了在手中晃了一晃,“人都这样了,还吝惜一串镯子做什么?你我自潜邸便承宠至今,不敢说是椒房独宠,却也是恩宠不断,可是这许多年却始终不曾有孕,你可知是何缘故?”说罢她伸手摘下鬓发上的金钗,霍然挑开其中的机关,自其中倒出无数颗细小的黑色珠子。如懿用手帕托起,送到高晞月眼前。
高晞月看得惊疑不定,直直地盯着那些黑色珠子道,“这是什么?”
“我和你追随皇上多年,一直未有身孕,都是靠了这样的好东西。”如懿神色微冷,“这可是上好的零陵香啊!产自西南,能让人伤了气血,断了女子生育的零陵香!”
高晞月大惊之下气喘连连,她厌恶地推开那样东西,又恨又疑,“你既知道,怎么还一样戴着?”
如懿抚摸着自己的手镯,“我比你的运气稍稍好一点,有次不慎摔坏了镯子,无意间发现了其中的关窍。如今我戴着的手镯,里头的零陵香自然都是剔除干净了的。”她神色凄微,“只是这么久以来我还是没有孩子,安知不是早已被这东西伤尽了根本,已经再不能生育子息了。”
高晞月大恸,掩着唇抑制住近乎声嘶的哭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待我?这么多年来我对她一直忠心耿耿,什么事都听她的,什么都想在她前头做了,为什么连个孩子都不肯给我?”
如懿眼中微有泪光闪烁,冷冷道,“她是皇后,生杀予夺都在她手中。而你,不过是值得被她利用却不能生育的工具而已。当年她把这对镯子分别赐给咱们两人时,便已有了这样的念头。难为咱们这么多年一碗一碗的坐胎药喝下去,喝的舌头都木了,还抱怨药石无灵,却不知,原来早已是不能生了!”
高晞月紧紧地攥着胸口皱巴巴的锦衫,厉声道,“好!好!你今日既然让我死得明白,我也断然不会辜负你!咱们俩争了半辈子,争恩宠,争名位,不是咱们想争,而是任何人到了这个位子都会争。但到了今日,咱们之间的恩怨慢慢再算!”她的眼里露出狠戾的光芒,“这辈子我最盼着一个自己的孩子,谁要断了我的念头,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如懿轻叹一声,“玉镯的手脚就当是皇后做的。那么你再猜一猜,为什么齐汝替你治了这么久的病,你的身子却越来越坏?据我所知,你的体质是气虚血淤,可是我让人查过齐汝开给你的药方,按着那个方子服药,表面看着症状会有所减缓,其实会让你元气大伤。”
高晞月死死攥住被角道,“不会!那张方子是太医院所有太医都看过的!”
如懿轻笑道,“那么,是谁能嘱咐齐汝为你越治越坏,而且太医院上下都为你诊过脉,却是同一条舌头说同一句话呢?我想,那个人一定也不知道皇后也防着你会生下孩子吧?否则,便不必费这样的功夫了。”
高晞月眼神无光,呆呆的坐着,如懿该说的都说了,见她只是木然的流泪,终究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去。
本以为高晞月的身子已是回天无力了,不承想九月底,竟是奇迹般的好转了,甚至偶尔还可以乘着轿辇去往长春宫给皇后请安了。众人皆是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便是连皇后与嘉嫔也是蹙眉良久,觉得实在不可思议,毕竟这些年贵妃病得有多重,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七月里御驾提前回銮亦是接到了贵妃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谁能想到,不过才两个月,贵妃竟是恢复到了这般程度。
不同于旁人,如懿只是短暂的诧异了一瞬,便了然了,想来是那日的话激起了她内心的愤怒,不甘于被人算计一生,更何况还是断了她求子的念想,更是足以让她倾尽全力去报复皇后。
皇后到底是沉浸后宫多年,很快调整了表情,语出温和道,“贵妃妹妹身子能调养的这般好,真是恭喜妹妹了。妹妹病了这几年,与众位姐妹见得也少了,如今既是有所好转了,平日便也多多出来走走,和姐妹们叙叙话。”
高晞月面色依旧枯黄,即使扑着厚重的粉,亦是能看得出来面容憔悴。她看向皇后,一如从前般奉承着笑,“皇后娘娘说的是,臣妾许久不出咸福宫了,实在是想念娘娘,日后定会多多叨扰娘娘,还望娘娘莫要嫌弃才是。”
“怎么会呢?如今已是深秋了,很快便会入冬,你身子本就弱,本宫会吩咐内务府将你份例的红箩炭按三倍之数发放。”
“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此后,高晞月几乎是每日不落的去长春宫中陪皇后叙话,只是比之从前不同的是,高晞月自身子恢复后便大肆的浓妆艳抹,沐浴熏香,身上的香气浓烈的直欲呛人。皇后素日里来是一贯不用香粉的,是以从前的高晞月甚至于最爱美的金玉妍,出于对皇后的尊重,到长春宫皆是不沾染丝毫香气的。
而如今的高晞月完全不顾皇后的感受,只管我行我素。皇后虽是不喜她这般,但到底也还是看在她病弱的份上,只以为她的浓妆艳抹是为了掩饰病容憔悴,而满身香气则是为了掩盖身上的药味,便也纵容了她的做法。却不知这浓烈香气不过是为了掩盖其中夹杂的一缕不明的香味,而也正是皇后的这般放纵,使得她之后每每回想起便追悔莫及。
十二月,纯妃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皇六子永瑢。如此一来,纯妃便成了宫中养育皇子最多的嫔妃,即便皇上一向对她的眷顾不过淡淡的,为着孩子的缘故,也热络了不少。连着太后也对纯妃格外另眼相看,直言当年先帝慧眼如炬,纯妃果然善生养。
这日午后,白蕊姬正在宫中练字,明心匆匆走进来道,“主儿,奴婢听外头人闲话,说皇后今日晨起竟流了鼻血。”
“可是病了?”
“听说似乎是急于求子,进补太过。”
白蕊姬放下笔幽幽道,“可不是急于求子嘛,眼瞧着纯妃如今都有三个孩子了,皇后膝下却只有一女,中宫已年逾三十,却连个嫡子都没有,且不说太后与皇上明里暗里的急切,单就是慧贵妃如今这幅病弱的样子,只怕下一个贵妃便是纯妃了。有着三位阿哥的贵妃,呵,皇后能不着急么?”
明心道,“只是纯妃出身汉军旗,家世不显,皇后可是满军旗上三旗的世家大族。”
“再是世家大族,生不出来嫡子,后位也只是个空壳,纯妃虽然家世不显,但是膝下子嗣颇多,为人又还算安分,太后就偏喜欢这样的。”
日子便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过着,转眼已是春暖花开,皇后依旧整日一碗碗的喝着坐胎药,而皇上也是一心重视嫡子,便时常多往长春宫去。嘉嫔自乾隆三年滑胎后,这些年便再未能有孕,如今也是年过三十的人,大概也是着急求子,整日寻太医把脉喝药,倒是安分许多。而纯妃自生育六阿哥以来,仿佛越发有底气了,整日里各个宫里串门子,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养育了三个阿哥。白蕊姬心中很是看不上纯妃这样的人,软弱没主见又如墙头草一般,表面上与各宫都交好,跟谁都能说上几句话,且从不站队,自以为左右逢源,为求自保,不招惹是非,孰不知越是这般越是容易让人防备,以她为敌。越是想要两边都交好,就越是两边都难全。
乾隆九年的冬天,高晞月再一次缠绵病榻,卧床不起了。而随之而来的疫症更是让所有人都惊恐万分,连争斗之心都全部收敛了。疫症仿佛是一夜之间蔓延开来,许多宫女太监皆染了疥疮而死,连带着贵妃的陪嫁星璇也在此次疫症中死去,宫中一时间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曾经宠冠六宫的高晞月,也已经彻底熬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因此,当太医来禀告之时,皇上愕然道,“贵妃当真已经到这地步了么?”毕竟此前太医言道贵妃将不久于人世,她却也还是多活了一年多的时间。
太医院首齐汝恭谨道,“恕臣直言,此番贵妃确是积重难返了……怕就是这几日了。”
皇上闭目许久,深吸一口气,方道,“朕知道了。”
齐汝退下后,皇上长久不语。彼时白蕊姬与如懿皆在养心殿侍驾,彼此对看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兴奋与轻松。
是的,很快,世间再无高晞月此人。其实早在几年前,属于高晞月的时代就已经彻底结束了,但是到了此刻,如白蕊姬,如懿等曾经与高晞月为敌的人,才真正的放松下来。
咸福宫中,高晞月卧在榻上,费力的睁开眼睛,看向茉心道,“有什么可哭的?本宫这条命早在一年前就该没了的。若不是娴妃来和本宫说那些话,本宫竟不知,原来仇恨也是可以让人活得更长久的。”说罢似乎是想笑笑,只是如今的高晞月瘦骨嶙峋,形如枯槁,勉强牵动着嘴角,看起来只会更恐怖。
茉心道,“主儿,奴婢听闻皇后娘娘近来身子越发虚弱了,便是连太医开的药方都换了好几遍了。主儿,皇后娘娘会不会已经发现是咱们动了手脚了?”
“那东西处理掉了么?”
茉心点头,“主儿放心,已经处理妥当了。”
高晞月闻言极是舒心,“总算是不枉费本宫以自身为引子,日日都带了那东西去和皇后说上许久的话,才能使得皇后的身子如今到了这般田地。”高晞月的身子极是虚弱,说了这些话已是气喘连连,她缓了好一会才又道,“皇后当然会知道,你当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是吃白饭的么?若是时日短倒也罢了,时日一长总会有所察觉。只是她便是知道又能如何,她没有证据,拿不住本宫母家,至于本宫,都是要死的人了,我有什么可怕的?她富察琅嬅既然断了我生子的念想,那她也别想有自己的嫡子!”
一番话说完,又是咳嗽不断,茉心忙递水拍背,在一旁殷殷侍奉,只为贵妃能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尽量舒坦些。高晞月努力的抓紧茉心的手,“你想办法传话出去,本宫想在临死前见皇上一面。”
茉心忙应道,“是,奴婢马上就去。”
许是不想贵妃去的太潦草,又或许是为了安抚高氏一族,傍晚,皇上便去了咸福宫。听闻皇上从咸福宫出来已接近午夜了。
翌日一早,一道圣旨传遍后宫,“贵妃高佳氏诞生望族,佐治后宫,孝敬性成,温恭素著,着晋封皇贵妃,以彰淑德。娴妃、纯妃久侍宫闱,慎勤婉顺。着晋封贵妃,以昭恩眷。”
皇贵妃高佳氏薨于两日后一个飘雪的午后,而这一日正是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日填仓日。
众人都说,高佳氏是心病,是盼着皇上盼了这些年,活活盼死的。在外人眼里,他们所看到的,是高晞月被追封为慧贤皇贵妃。追封的册文亦是极尽溢美之词、哀悼之情:赞雅化于璇宫,久资淑德;缅遗芳于桂殿,申锡鸿称。既备礼以饰终,弥怀贤而致悼。尔皇贵妃高氏,世阀钟祥,坤闺翊政,服习允谐于图史,徽柔早着于宫廷。职佐盘匜,诚孝之思倍挚,荣分翚翟,肃雝之教尤彰。已晋崇阶,方颁瑞物。芝检徒增其位号,椒涂遂失其仪型。兹以册宝,谥曰慧贤皇贵妃。于戏!象设空悬,彤管之清芬可挹,龙文叠沛,紫庭之矩矱长存。式是嘉声,服兹庥命。
这篇册文,不仅极尽哀情,宣昭皇上对早逝的慧贤皇贵妃的悲痛哀婉之情,连私下作诗娱情,皇上亦是念念不忘。皇上将亲笔所书的挽诗《慧贤皇贵妃挽诗叠旧作春怀诗韵》亲自在祭礼上焚烧,以表长怀之意,六宫妃嫔无不艳羡。连皇后亦道,“皇上待皇贵妃情深意长,皇贵妃死前请求皇上以‘贤’字为谥,皇上答允。但愿来日,皇上亦将此‘贤’字赠予臣妾为谥号,臣妾便死而无憾了。”
皇上不以为然,“皇后春秋正盛,怎么出此伤感之语?”
皇后悄然注目于皇帝,试探着道,“我朝皇后上谥皆用‘孝’字。倘许他日皇上谥为‘贤’,臣妾敬当终身自励,以符此二字。”
皇上的神色并不为所动,仿佛是在褒扬,却无任何温容的口气,“皇后好心胸,好志气。”
皇后垂泪道,“皇贵妃去世之后,皇上悲痛不已,再未进过臣妾的长春宫,定是皇上想到臣妾与皇贵妃相知相伴多年,怕触景伤情罢了。”
皇上漠然一笑置之,“皇后能这样宽慰自己,自然是好的。”
皇后福一福身道,“但请皇上节哀顺变,保重龙体。”
皇上并不看皇后一眼,只道,“皇后的心思朕心领了。朕也想皇后与慧贤皇贵妃相伴多年,她离世你自然会哀痛不舍,所以不去打扰皇后。至于朕对皇贵妃的哀思,每年皇贵妃去世的填仓日,朕都会写诗哀悼,以表不忘皇贵妃因何逝世。”
皇后勉强撑着笑容,“皇上情深意长……”
皇上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朕想着大阿哥的生母哲妃死得可怜,朕会一并下旨,追封哲妃为哲悯皇贵妃。”
皇后讷讷道,“也好,哲悯皇贵妃到底是最早服侍在皇上身边的人……”
皇上并不容她说完,语气冷漠,“嗯,你跪安吧。”
皇上许人“跪安”,于外臣是礼遇,对内嫔妃,则是不愿她在跟前的意思了。皇后如何不明其中深意,脚下一个踉跄,到底稳稳扶着素心和莲心的手,含悲含怯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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