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迷离, 空气中弥漫着酒味。
才弯过走廊,就看到角落里一个打扮露骨的女子嘻嘻哈哈地挑逗着男子,绕过去, 又差点撞上几个喝的醉醺醺的油腻男,轻佻笑声不绝于耳。
再度跨进, 心境已截然不同,会场内的服务生都认得她是七爷的妹妹,没人拦她。贵宾室中祝枝兰正低声哄着那个舞女, 门骤然被推开, 七爷尚要发火, 见是姐姐, 立即满面堆笑起身“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说着,示意舞女出去,看云知肃着脸, 拉着她往沙发一坐, 又献宝似地从边柜上抱了两大箱子的东西,一一摆在茶几上西蒙香粉蜜、夏士莲雪花、巴黎素兰霜、月里嫦娥好几套包装精美的瓶瓶罐罐, 一看都是当下最时髦的洋货。
“之前你不是说周围的同学说你黑嘛,我后来就托人去置办,先挑挑”他说着, 拣了一罐递给她, “这种粉膏说是一抹就白,即时效果特好,你要不试试”
她手一别,瓶罐跌地下,咕噜滚到角落,祝枝兰有些小心翼翼瞄了一眼, “还在生气不早就约好了说我是你义兄嘛,也就在白小姐面前这么一提,她又不至于到处讲”
看她不应声,他又接道“退一万步来说,那家人知道了也没什么的,这也不是圆不过去的事。我听说林赋厉一直想竞选商会会长,我要是主动登门,他乐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会对你有什么不满。”
听到此处,她深吸一口气“也是。我弟弟,可真厉害。”
祝枝兰笑了一下,“还行吧。”
“能在法租界横行无忌,来上海也才不到一年半载,警察怕你,连鸿龙帮都不敢靠近你的地界,确实厉害。”云知一道道细数,说到最后,问他“靠的是什么”
祝枝兰眼神闪躲了一下,弯下腰去捡罐子,“当然是你弟弟我比较有经商头脑,能赚钱的事谁不愿意做呢”
“做什么生意”她问。
“不就是你看到的这些”祝枝兰吊儿郎当一耸肩,说“开戏园子、办舞厅,接下来还要拍电影”
“在这之前呢”她打断,“你在天津的时候,做的是什么生意”
“怎么好奇这个来了”祝枝兰的嘴角拎着笑,“都是陈年的老黄历了,没什么可提的。”
“是不想提,还是不能提。”
祝枝兰原本扬起的嘴角慢慢垂下。
“是不是有谁和你说什么了外边的人都是道听途说。”
“我这不就来问你了么”
祝枝兰抬头,终于对上了她的眼睛,尽管隔着不同的皮囊,那一双眼神却是与幼年时的记忆如出一辙。
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就这么慢慢靠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显出一股世故的特质来,“我还以为姐是关心我呢,敢情是来兴师问罪的。”
“那也得有罪,才能问的动。”
“你心里已经有了罪名,只等我认罪吧。或者,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听到一个虚惊一场的答案”祝枝兰双手交叠在一起,指节不易察觉地泛白,“五姐,我倒也好奇了,如果我的答案不尽你意,你会如何”
云知唇色一白,没答。
祝枝兰“好,那我就告诉你,在天津,我进的是漕帮,做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生意。”
来之前,云知做好了听他搪塞的准备,也预先攒了疑问,打算用来戳穿他的借口。当祝枝兰直接说出来时,她一脚踩空,便如同跌进渊谷,整个人头重脚轻的。
记忆里的小兰,爱听戏、嗜乐曲,每回阿玛带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学骑射、开枪,哪次他不是敷衍了事,要么索性溜号去掏鸟窝,直把阿玛气的吹胡子瞪眼。
毕竟是掌军的亲王府,待他长大总还是要安排点朝中的差使至少当时阿玛是这么想的,他知道小七最听她的,就派她谆谆教导弟弟,可人的天性岂是三言两语哪能拧得过来那时他总说“你知道我最厌那些舞刀弄枪的,平时听阿玛说起外边那些事,什么剿叛党、什么杀鸡儆猴的,都觉得瘆得慌,怎么可能自己干这个呢趁早叫阿玛死了这条心,别在我身上下功夫。”
家中男丁稀薄,阿玛将希望寄在小七身上俩,父子也为这个闹过几次,即使是她出嫁之后,小七也不改作风,照旧同京城里的纨绔子弟酸腐书生泡在一块儿耍那套流风回雪,她虽总叨叨他,私心里又隐隐觉得如此也好。
大多数人一生都跳不出世俗成见,不得不抛下心中所好,若能简简单单做个快乐的废材,本是万分难得的福气。
所以,当听到“漕帮”两个字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小七说的没错。
她内心深处企盼着听到否认,只要他极力否认,坚称是外人的愚见,抑或表示他虽捞了些偏财,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她会选择相信他。
可是他承认了,她竟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兴许是不太了解,现在的漕帮,是做什么的是开赌场,妓院,还是”
他深吸一口气,“我杀过人。”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弟弟极为陌生。
好半天,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记得,你最害怕血了。”
“早就不怕了。”祝枝兰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皇帝都变,家说没就没,人又有什么不能变的”
“不论世道变成什么样,都不是你自甘堕落的理由”
“我自甘堕落”祝枝兰点了一下头,眼睛里却已经冒出了血丝,“是,比起你那科学家的哥哥,我这样子的确实算是种堕落”
“诚树”她唤了他的本名。
若祝枝兰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也许她会愤怒训斥他,或是上手揍他,但他不是。
她试图让自己稳住,问他“是不是阿玛走的时候,没有留下点什么产业哪怕尚有一瓦遮头,你有手有脚,也可以自食其力,车夫、伙夫、帮厨,但凡能活下去,就不该不该让自己做沾血的行当”
祝枝兰倏然起身,踱了一个小圈,仍然抑制不住焦躁地踹了一脚身旁的边几,“哐当”一声瓶瓶罐罐落地,外头有保镖进门询问,他一声怒喝“都给爷滚远点”
他回头,见姐姐一脸被吓到的样子,想要过去,云知下意识站起身来,退了一步。
祝枝兰没再往前。他坐回到沙发上,从衣兜里揣出一支雪茄,点燃,猛吸了好几口,“姐,只有你还活在宣统年,我们紫禁城中所有的人,但凡从那年走过来,没死的,早不再是当初那个活法了。”
她浑身一震。
他道“你说阿玛的产业他走之前,陆氏那个贱人就把地契、房产都带走了我是东拼西凑、借债给阿玛办的后事,这是他临走前嘱咐我的,爱新觉罗家的体面,哈哈哈,我这没有用的儿子,总不能连他这最后一个要求都办不到吧可谁能想到呢,这最后的一次体面,送我上了天津的头刊你弟弟我人生中第一次上报纸,标题是满清虽亡,亲王之子爱新觉罗城树奢靡之风未败,堪称前朝之败类”
“都能来踩我一脚,就连街边的乞丐都可以来骂我一句清狗”
“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祝枝兰竖起左手食指,先指了一个“一”,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是一个人就活不了,而是只剩我一个了。”
云知透过依稀水气,看着祝枝兰模糊的面孔,想起儿时他撒娇时她哄着他会护他一辈子。
“姐,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你。”
“是你先走了,额娘才那般伤心,你们一个一个的走,本是谁起的头。”
他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开着刃,清晰无误钻入她的耳朵里,沿着血流,钉在心上。
祝枝兰缓缓抬起头来,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又道“好在,如今你回来了,你我既是唯一的亲人,我只盼着你不要去理会别人口中所谓的是非,好么”
云知张了张口,一个“好”字到了嘴边,到底没有说出口。
祝枝兰的眸光瞬间黯然下去。
这时,“笃笃”两声敲门之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外边有人道“七爷,刘市长到了,在会客厅等您。”
祝枝兰拿出手帕擦干眼泪,又戴上墨镜“若你不愿留在这儿,我让人送你回家。”
云知当然没坐他的专车。
今夜风大,坐黄包车上,珠串的眼泪都能被打散。
耳畔不断回响着小七的那几声诘问,直到回家关上门,躺在床上,依旧挥之不去。
她对自己说,小七只是说的气话,但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也许那些话他在心中早想过千遍万遍,直到今日才脱口而出。
如果当年她没死,或许额娘之后也不会重病离开,而小七哪怕在阿玛额娘离世的时候,她能陪着小七一起守在孝堂里,也许他都不会走上这条路。
那个时候,她是死者已矣,但对小七而言,却是凡尘俗世的弃儿。
方才,小七迫切而又充满期盼望来,她知道的,他只是渴求一个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能无条件站在他身畔的亲人,仅此而已。
至少在那一刻,她该答应的。
可是,她做不到。
若连她也默许,他在这条路上就真的无法回头了。
然而,未曾经历过宣统三年,没能从1911年一起熬过来,哪有立场劝人“改邪归正”。
可生老病死,福祸旦夕非她所愿,这又岂能作为自责之过
云知一遍遍自我怀疑,又一遍遍自我开解,告诉自己过几天小七找个机会将话说开,也许就没事了。
之后几天,祝枝兰没再主动联系过她,她也试着打过一次电话,却是徐畔接的,说“七爷在会客,他先前吩咐过,若是小姐想见他了,直接来鸾凤园就好。”
云知听这语气,是这家伙还别着劲,想等她先低头。
她“啪”放下电话,心中虽堵,总算还能将精力都投入课业之中,除了吃喝睡之外就是学习,也算是过一日算一日。
只是这种状态持续没多久,许音时就发现不对劲了。
“你最近怎么了一天到晚都埋在书本里,也不怎么爱说话。”
“有么”云知打了个哈欠。
“从上次大都会回来你就这样了是不是傅闻又想什么花招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
说起来,她放了傅闻鸽子,本以为这小爷势必要找她岔,没想到第二天他不仅主动将包还给她,还说“交往这件事要不再考虑考虑”“就当做我欠你一个人情”“你就不要和其他同学提及”诸如此类的话。
云知也没什么劲头去关注傅小爷滚轮似的心理波动,连带着对周围的事物都产生了钝感力就连宁适好几回在她班门前兜圈子、或是在操场擦肩而行她都没察觉。
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若是念好书,能食其力,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带着小七生活了
她知道这个想法是多么的不切实际,但除此之外,又好像找不到别的出口。
她需要更快跨越瓶颈。
没日没夜的学习当然颇有成效,然而,超负荷的学习没能持续多久,云知发烧了。
严格来说不是她自己发现的,是许音时下课拉她时摸到了不对,于是不由分说拉她去找校医,一量体温378°,慕医生给她检查了喉咙说“扁桃体充血。”
尽管发烧,她也并没有感觉太不适,只问“还能上课吧”
“你这是疲劳引起的抵抗力下降”慕医生在药袋里塞了根温度计,“多听几节课也不是说不行,自己实时监测,过三十八度五就先吞一粒药”
云知连连应好,等出了医务室,许音时劝她回家,云知说“过一阵就是月考了,我还有很多知识都还是半知半解的,这一回家,又得落下多少”
“你不是说请家教么”
“大概暂时请不了了,不好意思啊小音,本来说好了带你一起”
“我没什么,怕你累着了。”许音时还是觉得她哪里不对,担忧摸她额头,“真的还好么”
云知点头“小感冒而已,多喝热水,睡一个大觉就没事了。”
说着没事,临近正午体温一度飙到了三十九,服过药后又降下来了,云知心道这身体果然扛造,连喝了几壶温开水,又这样混了一天课。
只是夜里体温又会反复,云知只当是感冒的正常过程,没当回事,吃过药后次日醒转,虽说精神仍没见好,但温度下来了也不算难受,又正常上学去。
她虽然生了病,但自己不说,伯母姐姐们居然也没察觉出来,等到两三天,更多症状频频冒出,她不得不叫幼歆帮忙递假条,三伯母远远听到她咳嗽,忍不住说“云知,伯湛还在客厅里玩儿呢,你要是不舒服还是回屋里休息吧。”
她本来也就是出来盛汤婆子的,闻言自回屋,也没再出来。
大伯母总算还知道关切,午饭前就让小树将饭菜分好给她端屋里去,中途询问过一回要否让司机送去医院瞧瞧,云知蜷在被窝里,一个脚指头都不想钻出去,大伯母也没勉强,吩咐荣妈煎一服受寒常用的草药端进去,不一会儿听说她发了汗,就由着她自己睡。
云知也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晕沉沉间,周围的景致仿佛都变了样。触手处,是熟悉的湖色缎被,紫檀床榻上的高梁上挂着如意绳坠,她愣怔了一下,转过头,见床边额娘捻着勺盛汤药,说“躺好,还烫着呢城树,在外边捣捣什么,没看你姐病着呢麽”
“我这不是怕那些烦人的知了吵着五姐了么”小七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袖子和裤腿都挽着,是十岁出头的毛头孩子模样,一见床上的姐姐“扑哧”一声笑出来,“姐瞧你你的黑眼圈都掉到下巴去了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前仰后合,没瞧见额娘使的眼色,直到身后一声冷哼,他一个激灵“阿玛”
阿玛斥他这不伦不类的毫无王府的体统,继而跨进来问药怎么还没喝,额娘说“还不是妘儿怕苦,不掺冰糖不肯喝嘛哎”
阿玛接过药碗,示意额娘起来,他占了座,舀了满满一勺,吹了吹“良药苦口,咱们妘儿早喝早好,不矫情”
阿玛说“阿”,她便呆呆张嘴,也不知怎么,一连串泪水从眼眶中无声流下来,阿玛蹙眉说“有这么苦的么”
五格格摇了摇头,她像一个迷路已久的孩子,“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们都不在了,我成了别人,住进了别人家里”
“傻孩子,烧糊涂了吧,瞎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阿玛低声笑她,额娘和小七也笑了起来,有那么一时片刻,她真把眼前当做了现实,都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忽听“哐当”一声落碗脆响,前一秒还在屋内欢笑的人,蓦然间消失了。
忽尔,一阵脚步声临近,一个身穿豆青色锦袍、手持金陵扇的男人现身门前是祝枝兰,他摘下墨镜,深不见底地瞳色带着某种怨念的气息望来“姐,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你。”
仿佛是将她身体里属于妘婛的灵魂一丝丝抽出来,生生剥离躯壳,织出一副灰暗的颜色,泰山压顶般地袭来,将这小小的屋子里弥成一片怪石嶙峋。
而她在坠落,风声呼啸而过,所有美好都在消逝。
有一声呼唤由远及近,仿似萦绕在耳,又模模糊糊,分辨不清。
“云知,云知,云知”一迭声又一迭声。
“妘婛。”
当她听清最后一声唤时,一双手接住了她,她感觉到自己落入一个怀抱之中。
她艰难睁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怪小七凶姐姐,他只是太患得患失了。也别怪小五不理解小七,她只是因为最亲的人陷入泥潭而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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