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如此大学

小说:琉璃钟,琥珀浓 作者:容九
    云知打了一个盹的功夫, 发现宿舍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抬手眯了一眼表,差一刻就两点钟。倦意瞬间冲散,忙起来换了一身衣服, 摸着刘海翘上天,索性拢上去,将一头蓬勃的头发束成一个高高的髻, 匆匆拣了个挎包就往下跑。

    日晷仪边上已聚集了三十多个学生, 孟得正在点名, 点到 “林云知”时看到她举手走来, 先愣了一下,才打了个勾, 问“林楚仙还在宿舍里么”

    云知环顾周围一圈“我以为她已经下来了。”

    孟得又原地等了五分钟, 不一会儿, 带队老师过来附耳说了一句什么,孟得将点名簿一合“行,那就出发吧。”

    云知人在队尾, 发现前边的学生频频扭头看向自己,小声问前面的朱竹文“我是不是头发乱了, 大家怎么一直看我”

    朱竹文看了她一眼, 脸微微一红, “没。”

    实则云知平日里让厚厚的额发挡着,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五官, 只注意到尖尖的下巴以及暗了楚仙一度的肤色。此时忽然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天然流畅的骨相展露无疑。她从楼内奔出来时, 吸引了不少目光,而这两日与她同行的上海学生更是惊奇林云知竟这般好看之前怎么没发现。

    云知没察觉这些,她只是奇怪楚仙去了哪, 中途问过领队老师一回,只说“另有安排”。

    孟得先带他们参观了阅览室,里头有十来张长形方桌,在校大学生安安静静翻书学习,少年们自觉屏息凝神,脚步都轻了,生怕打搅到人。

    饶是沪澄和大南大学都有图书室,云知还是被这偌大的图书馆惊着了,左右两侧放眼望去数十个几丈高的书架,以类型分区域摆放,书香卷帙味浓厚,用书海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她随手拿下一本积分学,出版时间竟是民国初年,还有好多本数学译本都是晚清年间就有了,可这些书籍别说是曾经的她,只怕整个朝廷能看着的都不及一二。

    孟得说,这半个月大家可以随时来阅览,少年们一阵雀跃,出了图书馆后,又分别去了体育馆、天文仪器室、文理实验室,或在各课教室门前稍作停留。

    云知之前在暑期泡在大南大学一整个月,这北京至高学府对她来说算是更开眼界,可对其他少年而言简直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论是生活环境还是读书氛围,都是前所未有的。

    参观后原地散开自由活动。

    少年们无比兴奋,云知没多逗留,回去路上又碰上了孟得。孟得说“我第一次来我们学校,可是逛了一整天都没舍得回宿舍。你这么早就回去了”

    “我回去看看我姐回来没,你知道她到底去哪了么。”

    孟得摇头“说是有要事得出去一趟,直接跳过我们和马主任请的假。”

    楚仙有事怎么不同她说云知道“您这就准假了”

    “先斩后奏还能如何说是给大人物给请走的,马主任都点头了。”语气中颇有不悦。

    大人物

    她更觉奇怪,孟得无奈“这次名额有限,别人想都不敢想,你们这些富家子女啊,当这是来玩的么”

    云知闻言,却是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孟老师,这次新文学社的活动,我们中学部总共只有四十二个人对么”

    “嗯,对。”

    “我们浙沪区就有十几个人了,还有十八个是北京本地的,剩下不到二十人多来自于湖北、广州、南京。”云知说“我不知道大学部是什么情况,至少在我看来,对中国大部分在读的中学生而言,根本就没有参与的机会吧。”

    孟得稍稍一怔,“这次活动是由我校与新文学社共同筹办的,本意希望更多有才华的学生前来交流学习的,经费本就有限,只食宿”

    云知说“付不起的路费的学生,不就直接被淘汰了么”

    孟得叹了口气。

    培训只是一个小小的缩影。

    “像你们上海的大南,还有南边的几所大学,每年需要上百块大洋才念得起书,我们校长已经以及各院长、老师,都在做许多努力,大部分的学费都是政府补贴的,一年缩至三十块大洋”孟得说到这儿,又叹了一下,“当然,也抵得上普通工人三个月的工资了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些的”

    云知垂眸。

    她一度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为笼中鸟,不知天地俱变。

    重生以来她最强大的念头就是念书、自食其力,才不枉重活一场。

    真的开始学习,感受知识带来的力量,再到眼看着伯昀他们离去,她开始思考如果读书只是为了过得更好,那么放弃优越的生活,踏上一条艰难的的路,又是为了什么

    当年的沈一拂,身为清廷的既得益者,只在下轮船到湖北三个月,就毅然决然抛弃一切,踏上那条变革之路时,又是怀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情

    事实上,在听过马老教授的话后,她依旧委屈,为往昔,为后来,为理解他的时刻,愈发显得那漫长到叫人绝望的岁月,都成了微不足道的事。

    直到此刻,都未必真正的感同身受。

    她只是忽然发现,自己能够踏入这所最高的学府里,竟是四万万国人中的凤毛麟角。

    非是足够优秀,只因得天独厚。

    便如爱新觉罗妘婛,因封建愚昧死在小小的阑尾炎中,世上如她这般的人何其多

    大多老百姓根本没有机会接受教育,终其一生,都接触不到一本积分学。

    沉睡者,因无知而蒙昧,因循守旧而麻木不仁;觉醒者,因能接触到光明,才看到那漫天无际的黑暗与高悬于顶的屠刀。

    但凡沉默,或可安度一生,哪怕他们知道,迈出去的时刻,会先触碰到那根线,仍要义无反顾,仍要高声呐喊。

    若连醒着的人都沉默,又有谁能唤的醒沉睡的人呢

    那么她呢她又是什么样的人

    孟得拍了拍她的肩,“你怎么又发起呆来了”

    云知的视线移向孟得,认真道“我是觉得孟老师说的没错,我们这些人,是该好好珍惜每一次机会的。”

    说完,同孟得挥了挥手,留下孟老师一脸莫名咦,我有说这句话么

    楚仙等到晚饭后才回来。

    进门的时候云知洗漱出来,看到她褪下一身驼色大衣,里头竟然只穿着一条光面的衬衫长裙,第一反应是“三姐,外边现在才几度,你穿裙子啊”

    楚仙鼻子都冻红了,却还嘴硬着“我坐车回来的,走几步不冷壶里有热水么”

    云知点头,楚仙将壶里的水一股脑倒入盆里,拿毛巾烫过拧开,洗过一把脸后才舒坦道“下午孟老师有说我什么吗”

    “也没有。”云知问“你去哪里了”

    楚仙换衣服的手一顿,“去见人。”

    “就是问你见谁了。”

    “是我爸爸的朋友,他听说我来北京,就过来接我咯。”楚仙将毛衣穿好,直接踱向洗浴室,云知站在门边,依旧不解“可是下午一起参观学校,你也没必要请假去吧”

    “我既然去了,自是聊重要的事,这人在政府任要职,爸爸打算在天津做生意,人家邀约我还能不去么何况主任那边都同意了,还要和你一一交代不成”

    楚仙把话说到这份上,云知也就懒得再问什么。

    新文学社的开幕仪式是早上九点,这回大家都起了大早,八点半礼堂就站了半满。

    所有学生依区域入座,尔后,几位领导、教授、教员们入场,场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孟得做主持,先说了几句开头暖场的话,接下来说起蔡校长发言时,所有人都站起身来。

    这就是中国第一个主张实行男女同校改革的教育学家,看去是一个身着朴素藏青色长衫、蔼然慈祥的学者,谁能想到,这是一个以一己之力影响了整个国家青年思想的人呢

    这所大学既有新文化运动的胡适,有知名学者鲁迅先生,也有“身上有辫,心中无辫”的辜鸿章。

    皆始于他一句“以造诣为主,兼容并包”。

    云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从蔡校长说第一句话起,眼眶就莫名湿润了起来。

    他先对中学部学生说我羡慕诸君。回想我从前和诸君一样年纪时,想入中学而不可得,现在身体不好,想研究什么学科,却没有诸多知识都无从入手,想要一一重学,年龄已大来不及。这是我常常自恨的。

    后又对大学部的学生说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诸君须抱定宗旨,入法科者,非为做官,入商科者,非为致富。

    校长的发言不长,但他神采奕奕,每一字每一句仿佛都带着火苗,感染到礼堂中每个人。

    等他下台后,掌声不绝如缕,连马老教授上台都等了好几分钟才重新安静下来。

    但又很快再次沸腾。

    因马咏老教授大致宣布了下新文学社的培训方式串课模式。

    简而言之,在接下来几天内,所有前来的外校学生,皆可以试读生的身份选择旁听在校生的学科任意预科学科。

    这对在场所有外校生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惊喜。

    尤其昨天才参观过,今天被告知能和同校生一起上课,岂不兴奋

    虽说等孟得重新上讲台,又讲明了细则诸如每个班级最多只能有五名旁听生,需得提前一天进行登记,每天每人最多旁听两门,课后还得准备一篇不少于千字的听后感,换而言之,这群学生每天都要写近乎两千字的小作文,极为优秀的文章有望于新青年上刊登。

    能来参加文学赛的,这点课后作业自不在话下,一散会,学生便四散开来积极地去看各学科的课表。

    云知拿到满满的课表后,起初是困惑的。

    这学科之繁多,单是一个文学院,就包含了国文、史学、哲学、教育以及外国语言等等,这种串门式的听课法子,用意为何一想昨日和孟得的对话,又有些会意了单以沪澄之前的选拔标准,能参加文学赛的几乎都是个顶个的尖子生,这种模式既算是提前甄选,再将他们当中的优秀文章刊出来,也比平时看报纸上的那种大字招生广告有用得多吧

    男孩子们行动力极快,云知只这么一会儿发怔的功夫,再去登记时,大部分文史类已经满额。其他几个女孩子们选了美术鉴赏、音乐舞蹈之类,云知对这些兴趣不大,在校区里晃来晃去,最后鬼使神差的选了地质学和物理学。

    虽然十之应该听不懂,但就是很想感受一下,她的父亲林赋约所研究的科目,还有沈一拂这位年轻的物理学家,他上的课是什么样子的。

    她想法简单,根本没料到,次日上的第一堂课,偌大的教室,三十余人,她是唯一的女生、唯一的中学生、唯一的旁听生。

    于是,成为了稀有品种一般,令不少倍感新鲜的大一学生们频频回头。

    主讲谢老师看她一人猫在后头,说“女学生,你坐在最后一排可实在影响我们班上课的质量,要不考虑往前边坐坐”

    哄堂大笑。

    云知当然没好意思往前坐,谢老师说“这位女同学想必是第一回听地质学的课程,有谁主动请缨,来和她介绍一下”

    这样的开场比平日的课堂有趣许多,大家争先恐后举手,接二连三发言,前半堂课倒成了特供性质的科普课了。

    虽然大半程她都耳根通红的听,但她都听懂了。

    谢老师主要是为锻炼一下大一新生们的表述和理解力,后半程开始了他们的主讲科,没再与云知有什么互动。

    神奇的是,她后半节课尽管听得似懂非懂,却是津津有味。

    大概是因为前边拖了半节课,等铃声打响时,谢老师仍不下课,他因一个在他看来很基础的问题没人答上来而生着闷气即“地质”一词最早见于哪里。

    有人说是山海经,有人说是管子,都没答对。

    又拖延了好几分钟,有男生弱弱举手“谢老师,后边还有小妹妹呢”

    言外之意是,您要不考虑先放人家下课

    谢老师这才想起云知的存在,冲她比了个起身的姿势,示意她可以先走,云知一时没看懂这手势,以为是让她起来回答问题,于是起身,不确定道“地质一词,应该最早见于三国时期王弼所著的周易注坤吧”

    有那么两三秒,谢老师维持着一种呆住的状态。

    下一秒,他一拍桌,冲着其余三十多名学生吼道“这问题连一个中学生都能回答的出来,你们羞不羞,羞不羞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上课篇其实不多,大概这章最多吧。

    这个学制是参考了一些早期的北大以及燕京大学的资料,还有后来西南联大一部分的教学模式,我看到的时候觉得很有意思,也受到了触动吧,就半编半结合的写进来。当然,虽然那个时候北京大学是会经常举办各种对内对外社团活动,但本文的新文学社是杜撰的哈。希望考据党别介意

    其实这章删了不少,还是担心大家觉得上学部分太多了。以及关于蔡元培先生的一些发言,我自己是有写一个完整的版本,但是后来还是想尽量贴近史实,所以用的是他在别的一些校园讲坛上的原话。

    再然后,下章会入沈府,紧接着之后会有一些e,反正,希望能让大家意想不到的剧情吧。

    感谢大家陪伴和宽容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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