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圩子是靠近罗山县的一个大镇,镇上一大半都姓叶,这小寡妇本来不姓叶,但是她被叶家人捡回来也就跟着姓叶了。
叶家这一门是用“光宗耀祖,世代永昌,金玉满堂,锦绣成双”。这十六个字排辈的,如今村里大多是“满”字辈和“堂”字辈。
叶秋彤的养父兼公公叶金来是“金”字辈,他家这一房本来在镇上辈分就高,兄弟姊妹十二个,他排行最小,他还没成亲,家里老大已经做了爷爷。
叶金来成婚之后妻子身体不好,老来得子,他生儿子叶玉山的时候,别家的兄弟重孙都有了。叶玉山生下来辈分就很高,叶秋彤是正正经经拜堂嫁给叶玉山的,所以这村里大多人都得叫她一声婶婶,稍微年幼一点的就得管叫她奶奶,太奶奶。
所以族长叶满连别看一把子年纪了,论起来还得算她侄子。
叶秋彤用墨黑的瞳孔盯着叶满连看了一会儿,忽然轻快地笑了一声:“搬走,搬哪去?搬到你家里去,你供养我,给我养老么?”
这下轮到族长太太叶黄氏叫了:“凭什么!”
她是来捡便宜的,岂会愿意给自己招个嘴回家白吃饭。
“就凭你跟你男人都得叫我一声婶婶!”
叶秋彤声音冷冷的:“从古至今,只听说儿孙晚辈们孝敬长辈的。像你们两口子这样,长辈还没死呢,就要来搜刮老的家财的。真可算得上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真新鲜!”
叶秋彤说得在理,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了。
叶黄氏气急败坏了,“你这小丫头,小小年纪如此牙尖……”
她还没说完就被叶秋彤粗暴地打断了:“侄媳妇慎言,辈分不可乱,你这话传出去让别人听见了那可都是错处,都要说你空长一把年纪却不懂事的。”
叶黄氏立刻黑了脸,哪个女人也不愿意被人说老,特别是被另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说老,更憋屈。
叶长驴大怒:“你怎么敢对我大婶子如此无礼。”
叶秋彤一叉腰,拔高了音调:“滚一边儿去,没大没小的东西,奶奶跟婶子在说话,哪儿有你插嘴的地方。怎么着,你爹死了,你大伯也管不了你了是吧?”
她骂的泼辣,可她真是奶奶辈的,叶长驴犟不掉这个,看着平素里横行霸道的叶长驴吃瘪,人群中立刻响起了低低的哄笑声。
叶秋彤本就因为昨天的事情对叶长驴存着戒备之心,如今不如索性公开了得罪了这个畜生,这样此后她但凡出点啥意外的事情,大家都会先往叶长驴头上想。
叶长驴被骂的涨红了脸,刚要发作,叶满连就咳嗽了一声:“不可对长辈无礼。”
这小寡妇拐弯抹角的,叶满连听着心里不痛快,仿佛连着他也一起骂了。若是他再由着叶长驴闹下去,岂不是真应了她说的,管不住侄子,那他这堂堂族长的面子往哪儿搁呢。
叶秋彤声音清亮:“他固然是对我无礼,但你也没比他懂事到哪里去。你若是个乖巧的,就不该带着人跑到长辈门上撒野。”
叶满连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道:“小九叔去了,九婶子也没有为我叶家留下一儿半女,你不是我叶家的人,继续住我叶家族人的房子,恐怕不妥。”
“我不是你叶家的人,真是可笑!你是喝黄汤喝糊涂了吗?”
叶秋彤扬声呵斥叶满连:“我可是明媒正娶,放了炮抬进门给你九叔叶玉山当媳妇的,只要我一天不改嫁,我一天就是你婶婶!你好大的脸面来收我的房,不孝的玩意儿,怎么着,你叶满连是个村长了不得了是吧;你觉得自己在这个县有权有势,这世上就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吧。你试试看要是敢把长辈赶出去,我豁出去流放三千里,也要上京城告御状!到时候我拿个破碗,走一路敲一路,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是被罗阳县叶家圩子不孝顺的族长侄儿撵出家门的。”
叶秋彤骂的又脆又响,却不是胡乱白骂的,孝字比天大,可以说她句句都骂在叶满连的命门上。
以前叶秋彤看电视剧的时候,经常会有些当街拦圣驾告状的情节。到了这个时代,原身的记忆告诉叶秋彤,原来白身小民状告官员,告赢了也要流放三千里,诬告的话那是会被千刀万剐的。所以才有那么一句话,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她是叶玉山的妻子,族谱上写得清清楚楚,祠堂里的石碑上也刻着呢,她确实是叶家长辈。这是走到哪里都赖不掉的事实。
叶满连顶多算个乡绅,他根本不是官,她也根本不需要去告御状,她跑去县衙门口敲个登闻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唾沫星子他就受不了。
叶秋彤这时候说什么“流放三千里”,不仅是为了强调她肯定能告赢,更是为了暗示叶满连,别忘了他儿子举孝廉的事情,离官身只差一步之遥。
要是平时叶秋彤去县城闹一场,叶满连或许还能使点银子把事情压下去,可是这个节骨眼儿上,竞争对手柳树屯那位小少爷的爹肯定是不会让叶满连称心如意的,不敲锣打鼓替他到处宣扬都算叶家烧了高香了。
叶满连虽然是族长,但是太平盛世,各家种各家的地,乡里人家,土里刨食自己吃,没有事求着他办的,倒也并不十分怕他,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了。
“九婶子说得对啊,人家是名门正娶的叶家媳妇,还是老一辈,她又没说要改嫁,你凭啥要来收人家的房呢。”
“可不是,手伸的太长了,要是这样说,那村里几户没有儿子招女婿上门的,难道家里老的一死,人家闺女姑爷都要被撵出去,房子田地都归他家。”
“啧啧,族长两口子也太会想巧事了吧,怎么说那都是老辈儿的,又没改嫁没啥的,凭什么撵人走,真是缺德呢。”
叶黄氏感觉到风向有些不对,拼命使眼色给她男人,又悄悄去扯叶满连的袖子。
虽然她儿子叶堂彦书念得很不错,但是有一步登天的机会谁愿意一步步爬呢。
这间小破屋,不过屁股大点地方,虽然收到手里租或者卖也挺好的,但是在叶黄氏心里,当然是儿子的前程更重要。叶堂彦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她不能允许在自家人身上出现任何纰漏。
想到这里,叶黄氏狠狠瞪了叶长驴一眼,都是这个破落户拖油瓶找的事,要是影响了彦儿的前程,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叶秋彤夹枪带棒这一通挤兑,叶满连怎么会听不懂,他家也算耕读之家,只是他没读出什么门道罢了,本来准备了一肚子之乎者也,这时候嘴瘸了。
他自诩是个读书人,便故作斯文地拱拱手:“乡亲们想差了,某不是想据为己有,只是想收回来给村里娃子们做个学堂。”
叶秋彤立刻不客气地反驳:“难道村里娃子们没地方念书么,祠堂又大又敞亮,冬暖夏凉的,不比我这逼仄的小屋子强一万倍。要是不想让娃子们在祠堂上学,那你把自己家房子让出来不就成了,拿别人的东西做大方,装给谁看。”
她这样一说,有些人回过味来了。
立刻有人嚷嚷道:“族长,那祠堂是咱们家家户户凑钱修的,又不是你一家的,凭啥不许孩子们在里面上学。”
“就是,哪个村不是在祠堂办村学的,你是族长也不能这么霸道。”
叶满连头疼了,他并没有不让孩子们在祠堂上学的意思,只是随口找个看起来冠冕一些的理由让村民们理解他,哪晓得反而惹了众怒。
叶满连在心里掂量着,叶老头子家这个房,几年死了三个人,一家都死绝了,要会来也是晦气,没什么意思。
这小寡妇说得没错,她到底算族里长辈,现在来要也不占理,她要是改嫁自然要收回来,不改嫁她死了迟早也是收回来。何必在这种时候弄这个事情,传出去名声不好,只怕叫柳树屯那老家伙晓得了要大做文章,碍我儿的好事。
叶满连拿定了主意,笑呵呵摆手道:“这都是误会,不是真要收九婶子的房,我就是开个玩笑,主要是想来看看九婶子最近过得好不好。”
叶黄氏附和道:“对对对,玩笑玩笑。”
叶秋彤没有笑,“你们夫妻俩这个玩笑开得实在没大没小。”
她看了一眼院门:“大门必须给我修好了,连着堂屋这门也要给我换个结实的。”
叶秋彤返身摸了摸门板,心疼道:“瞧瞧,不知道这哪个混球王八羔子使这么大劲儿,门都给我拍裂了,你们大伙儿都看见了,这不赔可不行呐。”
混球王八羔子叶长驴气得呲牙瞪眼,“老子呸呸!我有再大的手劲儿也不能把门板拍裂。你这门明明以前就是破的,怎么着,你还讹上人了。”
叶秋彤一笑,她今天就是要讹人。
“讹人,那我怎么不讹旁人只讹你,谁让你把狗爪子往我门上拍的。自己手欠,怪的了谁。”
叶秋彤铁了心要借着这个由头解决自家大门不牢固的问题,所以听了叶长驴的话并不生气,只悠然道:“拍一次拍不裂,多拍几次谁晓得呢。”
她不慌不忙地对族长太太叶黄氏道:“他是你亲侄儿吧,你这做大伯母的是怎么教的,如此不懂礼数,一天天往我面前跑,句句话惹我生气!我一个寡妇虽然不想跟他计较,但是万一把我气出个好歹来,传出去可不好听。”
潜台词是这家伙调戏我,我要是被他弄出点什么意外,我是无所谓,你们叶家人可就成全县的笑柄了。
叶满连当了这么多年族长,一直在场面上混,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他几乎瞬间听懂了叶秋彤的潜台词,眉头一皱,面皮微红:“我回去一定好管教他。”
大满媳妇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她印象里这个小寡妇走路连蚂蚁都敢踩死一只,说话就跟蚊子哼哼一样,今天竟然如此爽利,说话就像带着刀子一样,句句刺人。
她自言自语道:“这咋就像变了个人呢?”
旁边几个乡亲附和了几句,大家是觉得今天小寡妇奶奶挺奇怪的。
叶秋彤听见了,便自嘲地笑笑:“你们可知道,当女子难,当寡妇更难,当年轻小寡妇难上加难。现在大家该明白为何世上的老寡妇大多泼辣了吧,因为不泼辣的,还没活成老寡妇呢,就被欺负死了。”
小满媳妇怀里抱着她家狗花丫头,也挤在人群后面看热闹。
她也是个寡妇,听见这一句突然眼眶发酸,扭身回去了,家里还有一大盆刚从外面收回来的衣裳没有洗,手脚一停儿女就得挨饿。
若是能做娇花的,谁愿意做野草呢。
叶秋彤的表情无奈,语气心酸,偏说出来的话语又带着诙谐,看热闹的村民哄堂大笑起来。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自然是都听懂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呢,纷纷用鄙夷的眼神看向叶长驴。
小寡妇奶奶如今这种事情都能说得出口,当然是因为叶长驴太混蛋了,逼得人家实在活不下去。
叶秋彤今日索性把叶长驴的纠缠挑在明处,是因为面子对她没有任何用,她说出来,反而会有那要面子的人,替她管教这个畜生。
对现在的叶秋彤来说,名声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族长太太是个不甚聪明的,她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本就看这个侄子不顺眼,咬牙切齿地咒骂:“天杀没良心的,亏我养你这么些年,再敢胡作非为坏我家名声,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叶长驴又羞又臊,铁青着脸却不敢还嘴,他打心眼里怵这个刻薄伯母。
“大伯母,你放心,我一定管好他,保准不教他坏了正事。”
一见叶黄氏发火了,人群中忽然挤进来一个敦实黑胖的年轻妇女,劈头一巴掌扇向叶长驴,拧着他的耳朵将他扯走了。
村民们欢乐地笑起来,又跟着出去看热闹了。
叶秋彤心里却雪亮,叶长驴媳妇当初肯嫁,不是图他没爹没娘有地有房,难道是图他年纪大不洗脚么?哪晓得嫁过来才知道房契地契都在大伯娘手里攥着,可不是得拼命巴结着么。
经此一役,叶秋彤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也有做泼妇的潜质。这些扯皮挑拨的伎俩,她竟然信手拈来无师自通。
大约是因为遗传吧,做泼妇这件事叶秋彤是有家学渊源的,她亲妈是撕遍全村无敌手的金牌泼妇,她是个不能传宗接代的丫头片子,从小不受家里喜欢,可以说是在辱骂声中长大的。
既然叶秋彤家没有热闹看了,地头还有农活要做,村民们也就散了。
大满媳妇怏怏不乐地回屋了,她本来以为叶秋彤肯定要倒霉了,结果族长居然算了,到嘴的房子飞了,她失望地叹了口气。
对门这家人死绝了,大满媳妇一直觉得很晦气,她巴不得叶秋彤被撵出去,最好族长把这间宅子收了再贱卖出去,那样她就可以趁机低价买来。
她家俩个儿子,将来成了家总不能两个媳妇挤在一处吧,她早就想再找块地皮盖房子。
叶秋彤这宅子地势不错,离村口大路不远,进出方便;离水井也近,打水方便,到时候请几个道士做做法,再请个风水先生改个风水,把这宅子推倒了重建。
提起儿子娶媳妇没房的事,大满媳妇就一肚子火气,都怪她那痨病死鬼叔子叶小满,死了都不让人称心如意。
她原想着小满媳妇熬不了多久就得改嫁,到时候把小满的房收回来给儿子成亲得了,没想到那个贱婢那么能熬,偏生叶小满还有个儿子,她赶人家走也不占理。
想到这个弟媳妇,大满媳妇满心恶毒地想,要是她家那个儿子狗娃能死了就好了,到时候她不走也得走。
族长叶满连很快叫了村里的木匠来给叶秋彤换了院门和堂屋大门。
叶秋彤特意问了一句:“钱是族长出吧,我可没钱给你们。”
“小婶子放心,族长已经结过账了。”
因为提前拿到了银子,木匠父子俩态度很不错,不仅替叶秋彤换了门,还顺手替她把家里的板车修了一下,活干完了还问她要不要帮忙把这几扇破门板抬出去扔了。
秋天想了想,拒绝了木匠爷俩的好意,把这些东西留了下来。
门扇的木板劈成柴火可以做饭,省得她出去拾柴火了,反正风吹雨打这么些年,木质已经松脆了,很好劈开,也很容易烧着。
叶秋彤说干就干,她麻利地翻出磨刀石把斧头磨锋利了,乒乒乓乓在院子里劈柴,最后整整齐齐堆了两大垛柴火,估摸着起码能用两三个月了,她满足地直起腰拍了拍手。
不管怎么说,日子还要按部就班过下去。
叶秋彤干这些活很熟练,她小时候跟着奶奶住在乡下,耳濡目染看着奶奶做过,那时候她奶奶总是一边劈柴一边说,“会过日子的人家,一丁一点省下来都是钱财。”
后来她长大了些,懂事了开始心疼奶奶,她总是抢着做,她从小就机灵聪明,山里丫头不像城里姑娘那般娇气,干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说起来这副新身体的家里虽然穷,但是房子还不错,青砖房挺结实,现在里外都换了新门板,更安全了。
但是外头这个土坯小院子,叶老爹瘫痪起就没人修茸,被雨淋得有些破损了,缺了一大块,要不然叶长驴也不能轻易翻进来。
叶秋彤歪着头想了想,立刻决定要把院子修好。
她出门找了些石块儿土疙瘩回来,家里没有梯子,她就把板车支好放平,然后在上面放了把椅子,踩着上去把缺口简单补了补。
大满媳妇正在院子摘菜做饭,听见这边动静个不停,便伸头出来看了一眼,见到叶秋彤在修房子,心里顿时有些不大痛快,故意打了个招呼道:“我说九婶子,你怎么爬墙上去了,万一掉下来可就摔死你了。”
叶秋彤站在高处,闻言低头扫了大满媳妇一眼。她脑子里是有原来的记忆的,她很快想起来这邻居在叶老爹死后对原身并不友好。
既然此人是敌不是友,不必给好脸子,免得她蹬鼻子上脸。
叶秋彤淡淡一笑:“怎么着,不放心婶子,那你就做个孝顺侄媳,上来帮我修啊。”
大满媳妇老脸一红,讪讪地进屋了。
叶秋彤听见她在自家院子里嘟囔,“这小寡妇,怎么突然变刻薄了,牙尖嘴利的。”
叶秋彤立刻中气十足地怼她:“你说对了,我哪怕就像那大家闺秀一样,你们不还是背地里说我闲话么,不如我就刻薄些,也不枉寡这一场了。”
谁也不指着谁过日子,叶秋彤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别人的脸色。
做完了这一切,叶秋彤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家里没米下锅,但是还有二斤肉;没有盐,但是有半条咸鱼,这些都是叶长驴送来的,他人虽然是个辣鸡,他送的这些东西倒是救了急。
吃饱喝足以后,叶秋彤再一次好好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处境,不管怎么说这个家她是保住了,门也换了结实的,第一回合她算是胜了。虽然她无依无靠,但是有这么高的辈分打底,即使不是躺赢的人生,局面也并不太坏。
当务之急是解决眼下没钱吃饭的问题,长远来看要解决以后谋生的问题。
叶秋彤现在根本没有经济来源,弄钱最快的方法,当然是卖东西,问题是家里的值钱的那些金银首饰细软之类的早就已经典当完了,田地也被卖光了。
上辈子穷,这辈子更穷。
叶秋彤忍不住叹气,她这是掉进穷窝里了吗,开局就给自己选了个困难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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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局一条狗,装备全靠打。
叶秋彤脑壳很痛,狗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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