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禅房被深深花影掩盖,室内檀香袅袅,红泥炉上煎着茶,案前的慧泉大师正抬袖摆弄着茶具,对面坐着裴行止和谢欢欢两人。
一切静默无声,待茶水缓缓注入瓷白的杯中,瞬间如同一块凝成的琥珀,慧泉大师才缓缓开口:“裴施主,谢施主,不妨尝一尝这茶,是贫僧用后山的泉水煎的,回味甘甜。”
“多谢大师。”裴行止和谢欢欢同时举起了茶杯,浅浅啜了一口,忽闻得慧泉大师一声叹息,“裴施主、谢施主,有什么想问贫僧的,尽管开口吧。”
裴行止放下茶杯,“实不相瞒,在下和谢师妹来积善寺是为了多年前的事,不知大师可记得,贵寺的放生池里,曾经溺死过一个年幼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好像就是缠着端宁郡主的阴煞。”
听到这话,慧泉大师倒茶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洒出两三滴,他放下了茶壶,目光悠悠,“记得,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青罗帐垂了下来,少女倚在床柱上,手里握着一个如意环,羽睫紧闭着,陷入了沉睡中。
“叮当当……”系着铃铛的翠帷香车行驶在平坦的大道,城门上旌旗舞动,两旁的街道传来百姓热闹的声音。
“诶,听说,今日是郑王妃带领府中女眷出游的日子,郑王妃可是举世无双的美人,与当今的懿妃娘娘并列为汴梁双姝,我真想看看,这名满京华的美人是何等美色。”
“去去去,娘娘的美貌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见到的。”
翠帷华障下,坐着一对小女孩儿,她们双双穿着水榭中的那套襦裙,一个鹅黄,一个水葱,梳着双鸦髻,正是年幼的郑拂和郑细。
帐幔上的铃铛被风吹得叮铃响,郑拂听到四周的热闹,忍不住掀起了帘子,却见到百姓们欢呼雀跃的样子。
一旁郑细也偷偷望了一眼,望着人群,眼中略带艳羡,真好呀,外面竟然这么热闹啊。
临街有姑娘在唱小曲儿,靡靡之音宛转缠绵,抱剑的游侠儿倚马西桥,驻足听了一会,掷下几个银稞子当作打赏,然后策马而去,衣袍萧萧,染上汴梁繁华的一角。
郑细不由得看得入了神。
听着那一声声的赞美,郑拂漂亮的眸子弯弯如月,她回过头,朝着郑王妃甜甜道:“阿娘,你听到了吗?大家都在夸您美呢!阿拂也觉得阿娘美,阿娘一定是仙女,才会生出了我和姐姐两个小仙女。”
郑王妃被她逗得忍俊不禁,手指轻轻刮她脸颊,“好了好了,阿娘都听到了,不过你这是夸阿娘还是夸你自己呢?”
郑拂晃了晃小脑袋,又来挽郑细的胳膊,撒娇道:“都夸,还有姐姐。”郑细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拘谨地笑了笑,“我……我没有。”
郑王妃无奈地看着她们俩,“就你嘴甜,快把帘子放下吧,你身子骨弱,可不能吹着风。”说着,她连忙把郑拂抱了过来,放在自己膝盖上,好让她别再乱动。
郑拂也不恼,又捉着郑王妃怀里的香囊玩得不亦乐乎,马车微微颠簸,打了个呵欠,她又渐渐地睡了过去,郑王妃垂着眸子望她,心里叹了口气,阿拂到底身子骨不好,这么快就精力不足了。
等会去积善寺,那么长的阶梯,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吃得消?
郑细回头偷偷看着自己的妹妹,她长得脆弱又精致,睫毛又密又翘,像个琉璃娃娃。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她自己也最喜欢她。
可想起刚才的话,她脸上不由得失落,阿拂才是小仙女,她漂亮讨喜,撒起娇来十分惹人怜,而她又呆又笨,还容易胆怯,就像一只灰扑扑的鸽子。
注意到她的眼神,郑王妃柔声问她,“细细,你也困了吗?要不要阿娘也抱着你睡。”郑细摇了摇头,脸上拘谨又惶恐,支支吾吾道:“不……不要了,阿娘,我不困。”
郑王妃没再勉强,心里却叹了口气,细细和阿拂虽然是双胞胎姐妹,两个人的长相和性格皆是天差地别,阿拂身子骨弱,虽然娇气了些,却是个很温柔的孩子。
她爱撒娇却很有分寸,甚至时常还能逗大家开心。
而细细,她性子太弱,且太过于敏感,心思又藏得深,这常常让她和时瑛不知道该如何待她。
阿拂体弱,他们夫妇不可避免地将关爱多分给她,可其实,细细一样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只是,她并不知道如何去爱这个宝贝女儿。
“哐当”一声,马车不知道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剧烈的晃动声,郑王妃下意识紧紧护住了怀里的郑拂,一旁的郑细头撞在了车壁,她疼得眼眶发红,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郑王妃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车夫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娘娘,有不长眼的冲撞了我们王府的马车,竟然还想扬长而去。”
看着对面不起眼的马车,车夫心里不屑,瞎了狗眼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还敢惹郑王府。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个穿着蓝色直缀的男子走了出来。
他模样清俊,气质高雅,像个饱读诗书的秀才,车夫见他脸上一点胡子都没有,满脸嘲笑:“嘿!竟然是个小白脸。”
男子并不把他的调笑放在眼里,朝着郑王府的马车拱了拱手,声音温润,“娘娘,魏某有要事在身,不小心冲撞了娘娘,改日必定登门致歉,还请娘娘海涵。”
魏邻?他怎么出宫来了?
而且,有要事在身,是心懿的事吗?隔着帘幕,郑王妃款款道:“魏公公言重,你也是无心之举,道歉就不必了。”
说完,便吩咐车夫继续驾车,那车夫听到魏公公三个字,吓得低头再不敢多看,一味扬鞭催马。
魏邻可是当今圣上最为宠信的宦官,又是懿妃娘娘的心腹,朝廷上下谁都要卖他几分薄面。
都怪他有眼无珠,贵人若是记恨上他,多少个他都不够死的,车夫握鞭子的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马车继续行驶,郑细看到郑王妃怀里的郑拂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她呆呆地睁着眼,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还没回过魂来。
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么到了这里?
郑细小心翼翼开口提醒,“阿娘,妹妹……她醒了。”
郑王妃低头,抚摸着郑福的背脊,“阿拂,怎么了,是不是吓到了?”郑福摇了摇头,一瞬间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了。
她穿书了,成了书里的女主,短命的端宁郡主,郑拂。抱着她的,应该就是原主的阿娘,郑王妃,李玉覃,而她身边的,则是原主的倒霉姐姐,郑细。
她垂着眸子不说话,好一会儿,学着原主的样子,扑在郑王妃的怀里,糯声糯气道:“阿娘,我没事。”
撒娇的姿态惹得郑王妃越发心里疼惜,郑细也放下心来,只是回头望着她们,她眼中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羡慕。
若是,她也能像阿拂那样讨人喜欢就好了。
注意到郑细的目光,郑福得意地瞥了她一眼,她才不需要什么姐姐,郑王府上下都只需专宠她一个人。
积善寺很快到了,巍峨的山门矗立在望不到头的阶梯尽头,郑福跟着郑王妃走了一段路就开始喊累,闹着要人背。
郑王妃怜她,却觉得她只走了这么一段路,若是积善寺神佛有灵,恐怕会觉得她们不够虔诚,便劝说道:“阿拂,才这么一小段路,再坚持一会吧,到了半山腰,就让红珠抱你上去。”
郑福撇了撇嘴,开始胡搅蛮缠,“不嘛,阿娘,我好累,不想再走了。”
今日的阿拂怎么这么不听话?
妙目微凝,她蹙着眉尖道,“你看,细细比你懂事多了,都不喊累。”
郑细虽然长得也是瘦瘦弱弱的,可她的身体明显比郑拂好多了,秀气的脸蛋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看着有了几分生气。
被郑王妃夸懂事,她顿时不知所措,怯生生开口,“妹妹……不如,我牵着你吧。”
郑福看着她,心里厌恶,若不是她在郑王妃肚子里的时候,抢走了属于她的营养,原主哪至于体弱多病,那么短命?
于是她撇过了头,故意不理她,直朝着郑王妃撒娇,“阿娘,那你待会抱我好不好,我不想要红珠抱。”见郑王妃同意了,她又朝着郑细偷偷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感觉到郑福突如其来的敌意,郑细心里像被什么蛰了一下,突然有种想把整个人都蜷起来的冲动。
为什么,连阿拂都开始讨厌她了……
到了积善寺殿内,郑王妃带着众女眷聆听慧泉大师讲妙法佛音,郑福没耐心听这些,坐在蒲团上的身子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她瞧了瞧四周,准备等会偷偷溜出去。
她记得原著中提到,积善寺里面有宝物舍利骨,有了那个东西,说不定可以让她活得久一点。
郑细见她弓着腰,连忙着急地扯着她的袖子,声音细细,“阿拂,阿娘说过,不能乱跑的。”
郑福觉得她十分碍眼,可又怕闹出什么动静来,便想出一个法子,在她耳边撒娇一样道:“姐姐,我肚子有点疼,你能不能陪我去如厕?你看这里这么多人,要我说出来去茅房多难为情呀。”
郑细生来就不懂得拒绝,况且,她见妹妹重新对自己态度好转,心里欢喜,连忙点头,轻声道:“好。”
两个人牵着手趁所有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一出大殿,郑福带着郑细就开始四处乱走,渐渐往花影深处去,郑细有些担心,望着四周陌生的景色,细声道:“阿拂,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见这里僻静,郑福却忽然甩开了她的手,冷着脸道:“你别再跟着我了。”郑细小小的脸上显现出一丝错愕,她忍不住唤她,“阿拂……”
“别叫我。”郑福傲慢地转过身,“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讨厌你,你每天都像个跟屁虫一样老是跟着我,令人烦不胜烦。”
郑福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更是得意,“还有,不光我讨厌你,阿爹阿娘也不喜欢你,我曾听他们亲口说过,如果没有怀上你就好了,那样我出生后,就不会这么体弱多病。而且,我们府中的下人也在笑话你,说你又呆又笨,带出去也只会丢我们郑王府的脸。”
是这样吗?
她还以为,阿爹阿娘只是不喜欢自己,原来,他们甚至不希望她来到这个世上……
不仅如此,所有人,都不喜欢她。
她是多余的。
郑细像是被重锤击中,嚅嗫着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整个人白得像纸扎的娃娃。
郑福望着她,解气地笑了笑,然后转身就跑,鹅黄色的襦裙飘带像轻盈的翅膀,越过重重花影,只留下郑细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半晌,郑细忽然蹲了下来,如一只受伤的小兽那般呜呜哭泣起来,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是值得被抛弃的。
正当她哭泣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充满恶意的声音,诱哄道:“喂,小鬼,你想不想让她那张讨厌的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啊!有妖怪!
到底是个孩子,郑细顿时被吓得抽抽噎噎,转身慌不择路想跑出这个小树林,却突然被地上一块石头绊倒,狠狠摔在了地上。
眼前忽然飞过一个白色的东西,停在了她摔倒的地面寸许处,郑细抬眼看到,那白色的东西,是一截小小的断骨。
断骨再次开口诱哄,少年音中带着捉摸不透的恶意,“喂,或者,你想不想取代你妹妹,让你阿爹阿娘从此只疼你一个人。”
郑细吓得顿时捂住了耳朵,飞快起身,声音嘶哑,“别……跟着我,我不要。”那是阿拂,她在这世上最喜欢的妹妹,她才不会听这个妖怪的话,把她的一切夺走。
即便,她变得不喜欢自己。
她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不知怎么来到了放生池边,却看到找不到舍利骨的郑福满脸怒容,她将脖子上的如意环扯了下来,往放生池泄愤般狠狠一丢,然后转身离开。
郑拂,这什么短命名字,她明明叫郑福,注定福气绵厚,而原主,命如尘埃,一拂即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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