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非天

    如意环是道长给她们的生辰礼物,阿娘曾经叮嘱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不能把它取下来。

    郑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取下来,但是阿娘的话她不会不听,毕竟听话可能是她唯一的讨人欢心的地方了,况且,当时阿娘的表情那么严肃,说明如意环对她们一定很重要。

    “阿拂。”她有些怯怯,还是追了上去,低着头,鞋面无意识拨动着地面的土,“如意环,不能丢。”

    郑福回过头来,稚嫩漂亮的脸蛋迎着光,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慢。

    真讨厌,她怎么又黏上来了,甩都甩不掉?

    “你真是阴魂不散,我的东西,我爱丢就丢,你管的着吗?”

    郑细抬头望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她心中那明月一样的阿拂变得不再皎洁,就像被阴暗侵蚀的夜幕,她固执盯着她,头一回不肯松口:“总之,阿娘说过了,不能丢。”

    郑福嘁了一声,不想再管她,转身要离去,忽然听到王府女眷们焦急的声音,一边往这边来,“端宁郡主,端柔郡主,你们去哪里了?”

    “娘娘,郡主不会有事的,您别急。”是红珠的声音。

    郑福脸色变了变,树影微晃,沙沙声借风而来,有名伶俐的婢女已经发现了她们,惊喜道:“娘娘!快看!两位郡主在那里呢!”

    郑王妃美目中凝着泪,一见到两个女儿都平安无事,先是庆幸不已又忍不住板起了脸,语气寒凉,第一次显得不近人情,“谁让你们两个跑这边来的?”

    郑福忙朝着郑王妃撒娇卖痴:“阿娘,你别怪姐姐,姐姐她想去如厕不好意思讲,就让我陪她,可我们两个人都不认识路,就不小心走到这里来了。”

    望见郑王妃望着自己的眼神满是无奈,郑细脸色瞬间发白,嘴笨的她不会辩解,只小声道:“我没有……”

    郑王妃想到细细的性子,叹了一口气,没有责怪她,只对她温声道:“细细,下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你可以和阿娘说,要是走丢了怎么办?好了,快和阿娘回去吧。”

    不是她……她没有……

    郑细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嗓子却被堵得难受极了,像有块石头梗着,可令她难过的不是被郑王妃误会,而是郑福的话,她在心里一遍遍道,不是的,阿拂绝对不是这么虚伪的人。

    想起林中遇到的妖怪,还有阿拂的变化,她心里逐渐雪亮,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阿拂一定是假的,她是妖怪变的。

    不行,不能让她占了阿拂的身子。

    郑细鼓起勇气上前去,扯住了郑王妃的袖子,指郑福道:“阿娘,她是妖怪。”

    郑王妃吓了一跳,“细细,你在说什么?”

    郑细不知道如何解释,闷头思索了一会,便道:“她把……妹妹的如意环丢进了,池子里。”

    郑福的脸色瞬间凝固,以为她刚才的举动让郑细这个倒霉姐姐已经发现了她是假的,生怕她继续说下去,她心生一计。

    她忽然捂着脸,抽抽搭搭起来,“阿娘,原来姐姐她很讨厌我,她刚才将我的如意环抢了过去,丢进了池子里。现在她又故意借此来骂我是妖怪,我不是……我不是妖怪,阿娘,姐姐为什么讨厌这么我,是不是,怪阿福身子骨太弱,把阿爹阿娘的注意力都分走了?”

    才不是这样!

    听到郑福的话,郑细急得快哭出来,可她天生不善言辞,不懂得辩解,细细的声音近似呜咽,“不是,她不是……”不是阿拂。

    见状,郑福哭得越发大声,哭到后面,这副娇弱的身体经不得她折腾,竟然被她哭得背过了气。

    “阿拂!”郑王妃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再也顾不得追究一切缘由,忙朝着婢女们道:“快备好马车带郡主回去。”

    “是。”顿时,府上的女眷叫人的叫人,寻车的寻车,没人注意到怔在原地的郑细。

    她慢慢地望着阿娘和四周人心急如焚的模样,心里一点点发凉,那种多余人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为什么,没人听她说的话,那个不是阿拂啊……

    郑细手足无措,呆呆地蹲在了放生池边,弓着身子,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刺猬,她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圆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

    这个时候,她脑子里居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来,她要去帮阿拂找回如意环。

    她没考虑到自己会不会水,也没想过自己很容易会溺死在水中,她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从来没人在意她,连唯一在乎她的妹妹阿拂,现在也不见了,可她的如意环却被丢在了水池里。

    那可是阿拂最喜欢的如意环。

    她还记得她们姐妹俩第一次收到如意环的样子。

    阿拂穿着轻飘飘的白襦裙,胳膊上挽着银色的蕙带,她很喜欢这个精巧的首饰,忙不迭就戴在脖子上,配合着手上的银白跳脱,随着走路的动作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叮铃铃……她从水榭的回廊经过,在深深花影下经过,她比月色还要轻盈。

    日头变得昏暗起来,她忽然起了身,抬头望了一眼渐渐消散的阳光,满心都是那个皎洁的阿拂。

    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听到,站在岸边的小姑娘,“扑通”一声,就跳入了放生池中,像一尾被放生的青鱼鱼苗,池面咕噜噜冒出来了几个气泡,又很快恢复平静。

    第二天早上,一个路过的小沙弥看到浮在水面上的水葱色襦裙,吓得跌倒在地,连滚带爬起来,慌慌张张道:“不好了,有个小姑娘落水了。”

    ……

    “放生池里的确溺死过一个小姑娘,而且,她不是失足,而是自己跳下去的,至于是什么原因,贫僧不敢妄言。”

    慧泉大师叹息一声,炉子里的茶已经凉了,他又往慢悠悠地红泥炉中加了枚茶饼,添山泉水,他不慌不忙,一举一动都充满着禅意。

    可桌上不经意洒落的几滴茶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安。

    裴行止仰头,清润的眸子望着他,“慧泉大师,那你还记得,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吗?”

    慧泉大师将手中的茶具放下,双手合十,“那是郑王府的端柔郡主,名唤郑细。”听到这话,裴行止和谢欢欢都惊讶得面面相觑。

    看来,郑师妹说的没错,她果然有个胞姐,只是为什么郑王府上下都会忘记她的存在?

    “可为什么,郑王府都称,郑王府只有一个端宁郡主?”

    慧泉大师眼皮微掀,“这正是贫僧想告诉二位施主的,不知道二位施主有没有发现,最近汴梁的妖气浓厚了不少?”

    谢欢欢本就被慧泉大师这一套拐弯抹角弄得心里着急火燎,如今再听到这个谢家想让她打探的消息更是急躁。

    “大师,您说的这事我们谢家早就察觉了,所以这才会让我来汴梁查明一切,另外,在山脚下,我和裴师兄一番交谈过后,都觉得郡主招惹的阴煞和这事有莫大的联系,所以,还请大师将一切都直说,不必再打机锋了。”

    慧泉大师温言笑了笑,“谢施主,莫急,且听贫僧细细道来。”

    谢欢欢忍不住蹙了蹙眉,裴行止笑着压低声音道:“谢师妹,稍安勿躁。”谢欢欢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朝着慧泉大师拱了拱手,“大师,刚才晚辈多有冒犯,您继续。”

    慧泉大师望着他们,目光慈祥,点了点头,他继续道:“当年端柔郡主溺水,积善寺僧人将遗体打捞上来后,郡主已经气绝身亡,至于她的遗体,则被暂时安置在了一个偏僻的佛堂。

    得知消息的郑王妃伤心欲绝,便带了府上的人来积善寺想将端柔郡主接回家,谁知,就在那个晚上,郡主的遗体却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如意环摆在了佛堂中央。

    僧人们找遍了积善寺都不见郡主遗体,郑王妃没办法,她只好先将如意环拿回家,然后去请朱琛道长。

    可令贫僧奇怪的是,出了积善寺的时候,郑王妃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甚至后来也没去请道长,也没给郡主办水陆道场。”

    裴行止若有所思,“王妃娘娘爱女如命,怎么会这么快就恢复情绪,并接受端柔郡主的死?”

    “贫僧也觉得疑惑,一开始以为王妃娘娘是伤心过度,不愿想起这等伤心事,可一段时间后,我又见到王妃娘娘来寺内祈福,却突然发现,王妃娘娘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叫郑细的女儿,不仅如此,郑王府上下,全都不记得端柔郡主的存在。”

    “那慧泉大师又为何还记得?”

    “一开始,贫僧也想不通这事,直到前几天,我无意在放生池里看到了一个东西,这才有了些许头绪。”

    谢欢欢急得快掀桌子了,“什么头绪?”

    “当年溺死端柔郡主的放生池里,竟然藏着舍利断骨,断骨的主人非神、非鬼、非人,是一种介于神、鬼、人之间的怪物,佛经上称他们为非天,也是六道轮回之一的阿修罗。

    贫僧猜测,郑王府上下都会忘了端柔郡主,应该是化成阴煞的端柔郡主和那断骨做了什么交易,断骨满足了她的要求导致的。”

    裴行止神色严肃,“我知道这舍利断骨。小时候,师父曾和我说过,几千年前,得道、羽化都不是传说,更有天生有大神通的,生来便是仙人。

    那时候,世间有六道,天生神通之人都被称为天人,为六道轮回之首,他们掌管着天道,而阿修罗因为天性好斗、凶狠,模样丑陋,被称为邪魔,他们的道便是杀孽极重的修罗道。

    多年以来,天人与阿修罗争斗不断,一直都是天人占上风,可是,后来阿修罗族出了一个天生反骨的阿修罗王,他以一己之力差点屠戮了六道中的所有天人,导致天道式微。

    最后,他不知为何自戕而死,反骨还被天人抽了出来,炼化成了舍利骨,莫非,慧泉大师认为,这舍利骨便是阿修罗王之骨。”

    慧泉大师点了点头,“没错,能让阴煞存在那么多年的东西,绝非善类,况且,它在积善寺也能无所畏惧,说明它与佛教颇有渊源,除了传说中的这物,我实在想不起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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