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湄贵人莲步轻移,虽已来迟,却仍走得不急不缓——这倒不是她故意无礼,只因她头上戴的金簪乃是一整套的阁楼人物,即便工艺上极力追求轻巧,加在一起分量依然可观。
皇帝只瞥一眼,便被那满头金灿灿晃得眼花头痛:这妮儿也太不懂事,好丢他的脸。
在众多意味不明的注目中,湄贵人自己也渐渐觉出不妥来,有些后悔没有听两位嬷嬷的劝。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原以为既是皇后千秋,大家不说争奇斗艳,总要打扮得新鲜些。她现今虽得皇爷的宠些,究竟品级在那里,顶级的宝石哪有她的?连这套簪子也是皇爷不久前才赏的,虽耗费人力些,但金饰总不算如何贵重难得。
谁想,还是碍了旁人的眼。
她行动虽缓,但还是坚持着走到皇后席下,行大礼道:“奴奴来迟了,实在该死!还请娘娘勿要怪罪。”
皇帝实在不满了,斥责道:“大好日子,说话也没个忌讳。”
湄贵人越发把头埋得低了,恨不得一头插.进地里一般,皇后见了,温言道:“好啦,皇爷既说是好日子,何苦这样说人小姑娘。”又转向湄贵人:“起来去坐罢。和你姐姐们说话去。”
湄贵人这才千恩万谢地起身入座,其他嫔御因有皇后发话,也不好过分冷落她,一时气氛尚为和睦。
既是行的家礼,到此时也就可开宴了。皇帝特意为皇后准备了几样奇巧西洋玩意儿,正有意叫人呈上来,却听杨太后忽然开口:“既是皇后生辰,我也备了一份礼。”
皇帝有些纳罕地朝她看去,却见她招来跟着她的嬷嬷,附耳交代了两句,嬷嬷便告退离去了。
皇帝又用眼神询问皇后,皇后显然也不知情,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得体地向杨太后致谢道:“那就多谢太后美意了。”
片刻,杨太后派去的嬷嬷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内侍,共同抬着一只雕漆小箱。
及至皇后跟前,嬷嬷行了礼,便示意小内侍将箱子打开:里面分了数层,可向四面展开。
里面是一套四时十二景的牙雕挂屏。
此物一出,别说是在座妃嫔们,就连皇帝都微微吃了一惊:父皇当真是把私库都交给这杨氏了。
四时十二景原是极常见的题材,几乎已成滥觞,要想脱俗,就全看作画人的风骨了。眼前这十二扇屏画,其中气韵绝非寻常匠人能有,必然是出自哪一位大家之手。
殿中竟是一片静默,半晌,还是贤妃最先开口:“呀,真是我见识浅,这样好的牙雕,竟从没见过。”
杨太后便道:“这还是我刚入宫时,先帝赏赐的。象牙这东西不就是一年更不如一年么,你又何必说自己见识浅呢?”
忆起往事,杨太后眉目间也鲜活起来,指一指其中一扇挂屏:“那时我才是个贵人呢,这一幅月夜弹琴本挂在先帝寝宫里,被我不小心弄断了一根琴弦,我怕得都不会动了,就认命地等着先帝降罪,再想不到他根本没有罚我,还把这一整套都赐给了我。如若不然,我又如何有幸见识这样的珍宝?”
在众人暗含艳羡的仰视里,皇后觉得,她又看到了昔日那个长日无忧的杨淑妃的影子。
尽管只是昙花一现。正是因为太清楚这一点,皇后唇角的笑意是带着不忍的。
“这挂屏既然有如此一段来历,太后怎么舍得送人?”安美人听故事听入迷了,想也不想便问出了口。
杨太后面上浮现出一丝渺远的笑意:“这牙雕再精致,与其收在库里发黄,不如摆出来。至于来历不来历,我自记得。”
皇后见状,怕她再勾起伤感,连忙岔开了,又主动向皇帝讨礼。
不过在这样一份贺礼的衬托下,就连皇帝的东西都稍显逊色,更不用提众妃嫔所献,不过聊表心意罢了。
后宫之中,皇后天经地义最该尊崇,杨太后也不可小觑。早有共识的众人一点儿掐尖要强的念头也没有,既沾光开过了眼界,便热热闹闹地宴饮说笑,看戏吃茶,快快活活儿地度过了一日。
只除了湄贵人。
她不敢怨恨皇后,也不敢敌视太后。这两位都是天底下最高贵的女子,她只可敬爱她们,服从于她们——这是自她入宫后周围所有人一言一行都在传达的准则。
她只怪自己不争气。位份不高又如何?同样是贵人,昔日杨太后能得先帝种种破例殊宠,她为什么不能做到?
她回想起今日宴上杨太后的模样,并不比自己更美貌,她想,说不定,她能做得更好。
这夜皇帝仍宿在凤仪宫。皇后白天饮了酒,困意已上来了,无奈皇帝兴致颇高,少不得陪着他闹了一场,温存之际又说起了日间的事儿。
皇帝便道:“初儿狡猾得很。我稍说他两句,便做出一副可怜相来,以为他在先生跟前那些阳奉阴违的事儿我不知道呢!阿恕又老实得可恨,当叔叔的,回回还替侄儿受过。”
又说二公主:“那也是个古怪脾性。我是缺她衣食了还是打她骂她了?自小就不和我亲,叫她她都不愿到跟前来。跟安美人一个德行。”
皇后心想,这末一句也太有失公允了。那安美人与贤妃原本都是皇帝年少时的房里人,安美人老实些,不如贤妃爱说爱笑,等皇帝登基时,二人位份就差了一截了,安美人心中难保一丝介怀也无。
如今越发将人母女两个一起看不惯了,皇帝也不数一数,二公主出生头两年,自己拢共见过女儿几面。
口中却不能这样说,皇后只道:“孩子们各有各的秉性么。只要品德是好的,又何必矫枉过正呢?两个女孩儿不必说,就是初儿,大些时若明事理呢,就把他作个人来教,若不抵用,管他吃饱穿暖也够了。至于十一弟,唉,身子再健壮些才好。”
皇帝气笑了,拧拧她的鼻尖:“你这是养儿子,还是养猫儿狗儿呢?”随后也不再提这些,转而又想起一事,道:“湄贵人今儿轻狂了些,你不要理会。改日有工夫我叫人去教教她。”
皇后半笑半嗔道:“六郎这会儿又嫌人轻狂,难道那么一套阁楼簪,不是六郎赏出去的?”
皇帝低笑一声,咬着她的耳垂含糊问道:“醋了?”
皇后伸手推他:“别闹我了,怪热的。”
“那就多拿些水进来。”
“叫她们伺候你洗罢。”皇后仍是推,好容易将人打发去了。
她早没了睡意,自己也坐起身,面上不自禁的笑容渐渐淡下来,深深地望着外间,自语道:“你就喜欢轻狂的。”
且说湄贵人自那日暗暗发誓后,当真下起工夫来,她的榜样,正是杨太后。
这也在情理之中。像皇后,那是已然进无可进的身份。高位嫔妃们,大多是靠着资历。至于低阶的,最得宠的就是她自己了。
只有杨太后,寄人篱下的孤女,一朝入选便俘获圣心,数年荣宠不衰,甚至于先皇临终之际,还不忘留一道遗旨,以保其尊位。
做宠妃做到这个地步,才叫有滋味。
湄贵人主意打定,又稍稍向两名嬷嬷露出些意头来——棣兰院里别的人还罢,两名教引嬷嬷却是同她荣损与共的,她有什么心思,这二人不当瞒。
两名嬷嬷何等精明,岂有领会不了的道理?李嬷嬷装傻充愣,王嬷嬷也同样不点破,只含笑继续手中的活计:“天儿越热起来了,这白菊填进枕头里,贵人夜里用着便可安眠了。”
湄贵人不禁抬眸,二人四目相对一瞬,湄贵人在王嬷嬷的眼中看到了赞许之色。
皇帝再进内宫,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儿了。
这大半个月湄贵人可过得不轻松,她一面忧心忡忡,害怕皇爷就此忘记了自个儿,一面又志气满满,但凡皇爷肯再看她一眼,她就一定要抓住皇爷的心思。
老天保佑,这一晚,皇爷真点了她去侍寝。
所谓“侍寝”,自然不单是男女敦伦那样简单,通常午后时分,皇爷召了谁,或者要去谁宫里的消息就传出来了,那人也好做足准备。像湄贵人这样的品级,自然没有资格将皇爷请来小院儿里,只可早早地收拾打扮好了,往皇爷的寝殿去,等皇爷忙完政务过来了,便伺候着他用晚膳,布菜斟酒也好,打扇清唱也罢,甚或有幸陪膳,就全凭皇爷吩咐了。
而后天色渐晚,酒菜都撤了,便要张罗着皇爷歇息的事宜:皇爷每日总要拉几回弓、打一会儿拳,逢上蹴鞠比赛或有外国来使要领略国朝武艺,皇爷说不定还会亲自下场呢。故而夜间就寝前,都要好生洗漱一通。
此时在场的妃嫔就要知情解意着点儿,伺候的宫人们都在呢,是需要你上前,还是不用你上前,在皇爷这儿可没个准儿。
“侍”的门道完了,方才轮到“寝”。
如今天渐热,皇爷显然也不喜欢在浴房里多待,利落地洗漱出来,见湄贵人正专心地向灯坐着剥荔枝,轻纱袖口也挽着,腕上的镯子也卸尽了,一双细白纤嫩的手比剥出来的荔枝肉还诱人几分,便放轻了步子,走到她身后去。
“甜么?”他冷不防地一问,湄贵人倒呆了呆,手指被他拉着尝了一口。
湄贵人羞红着脸笑,撒娇道:“奴还没有尝过呢。”
皇帝把她抱起来,只是不信:“朕要洗漱,你躲懒不来伺候,可不是在这儿偷嘴?”
“真冤死我了!”湄贵人不禁撅起红艳艳的小嘴,倒不像是口脂颜色。
皇帝朗然大笑起来,低头去戏弄她的嘴,一面就着这个姿势把她丢进了榻里。
毕竟是才将三十的男人,又素了大半个月,这晚便把湄贵人好一顿揉搓,几乎哭了出来,梨花带雨地随他施为。
皇帝就爱她这一点,不然也不会进后宫头一夜就召了她。
若是皇后,论身份,那是他的正妻、敌体,一国之母,论情谊,二人算是青梅竹马,相知多年——总而言之,一些不尊重的把戏,皇帝究竟不好在她那儿使。
湄贵人却不同。
而湄贵人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悟道”,也开始意识到,无论皇帝想在后宫女人们身上得到什么,她都有,且和别人还不一样,那么,想不得宠也难呀。
夜深烛高,桌上的荔枝红红白白散了一地,但无人有暇去可惜。
过了两日,皇爷晋了湄贵人为嫔位,这下,湄嫔总算不只有金饰银饰可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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