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回来凤仪宫,方知皇帝等她多时,连忙上前告了罪,皇帝自不会怪她,伸手扶住她,又笑问:“这么晚,又被哪个不长眼的绊住了?”只当是六尚的人有事要回。
皇后正忙着吩咐人伺候他呢:她不在宫里,皇帝晚膳用什么也没主意,份例菜不过老样子,另做又不耐烦费工夫,倒没吃几筷子。
如今皇后回来了,叫点两盅奶茶来,甜的咸的点心都上几样,尽选好克化的,省得过一时睡下不舒服。皇帝听着便有些意动,道:“我陪你再用些。”
皇后但笑不语,两人吃着点心,皇帝又问她生辰想如何安排,皇后便道:“除孝头一年,也别太铺张了,只咱们自家人在一块儿,摆个小宴听个戏,说说笑笑就好了。”
皇帝笑起来:“你倒省事。若是湄贵人,必定要吵着委屈了。”
皇后知道近来皇帝颇喜爱湄贵人,便道:“她们年纪小,享用过的本就不多,这也在情理中,六郎何必在我跟前编排人家,说得人多么小家子气似的。”
皇帝无奈,拿手虚虚将她一点:“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你便这么替她不平。”
皇后乜他一眼,又商量起摆宴的事儿:“除你以外,十一弟和初儿都小,剩下的都是女眷,便把花果饮开来喝好了。”
皇帝道:“两个女儿就罢,十一和初儿来给你拜个寿便是,不读书练拳,跑进内宫来嬉闹吃耍像什么样!”
皇后轻轻在他肩上锤了一拳:“你也太严苛些。初儿才进学,十一弟也就四岁,哪就讲起内宫外廷之防了?”
见皇帝不为所动,皇后干脆遣走了屋内伺候的人,含羞带怯地拉拉皇帝的衣袖:“不教初儿来便罢,十一弟我可是向太后保证过的,皇爷可赏我一份体面呀。”
她与皇帝本是少年夫妻,亲厚却少有狎昵,偶或用上敬称,皇帝便听得心痒难耐,哪管她还解释什么杨太后不杨太后,随口应下了,便叫人撤了茶点,挥手放下床帐,自是一场缱绻云雨。
转眼便是皇后千秋节的正日子了,因为免了外命妇朝拜,宫中的女眷们也都不必穿常服了,而是随自己的心意打扮起来。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其中就全然没有个规矩礼节了,首先,逾制的东西依旧不能用,宫廷中最讲究长幼尊卑,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要做不合乎身份的事,这是大家的共识。此外,最好也不要和皇后娘娘做相类似的打扮,或者压过她的风头。
受邀参加宴席的妃嫔中,如贤妃、安美人这样的老人,因为和皇后处得时间长,知道她爱穿红色,爱佩珍珠,自然就避开了这两样,其余年纪轻资历浅的小嫔御,虽不能知道得这样详细,但大多也都明白,不会装扮得过于招眼。
这天一早,皇后果然穿了真红大袖,戴一套珍珠头面,从头上的,到耳朵上的,再到手上的,大小、色泽全都十分匀齐,只顶簪正中还嵌着一枚硕大的红宝石——那是皇爷的私藏,乃是番商手笔:他们爱将宝石进行打磨,从而凸显其纯粹与闪耀。
皇爷昨晚也宿在凤仪宫,难得没要皇后张罗他起身更衣,而是早早唤来宫人将自己服侍妥了,又亲来给皇后戴钗。
梳头嬷嬷好容易盘了个精致又大方的发髻,眼看着被皇爷这么横七竖八地乱插戴,就要毁于一旦了,却是敢怒不敢言,只暗地里给皇后使眼色。
幸而大公主与二公主此时叽叽喳喳地进来了,她俩穿着一样的丁香色衫裙,都梳双环,手拉着手进来,要给母后磕头拜寿,皇后忙让她们起来,一手搂过一个,问她们几时起的,吃东西了没有。
大公主有六岁了,说话已经有了大人的架势,她先说昨儿她跟妹妹都睡得早,今天不用嬷嬷叫便醒了,喝了热热的羊奶,又吃了赤豆糕,这才过来的。
二公主也不甘落后,举起绢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给母后带了豆糕糕,帕帕包着,还热乎呢…”
跟着的嬷嬷宫女们都哭笑不得起来:就在眼皮底下看着呢,谁都没发现公主做出这样的举措。
皇后暗中阻止了她们要告罪的苗头,含着笑正要开口,忽然一只大手伸过来,接着,赤豆糕便不见了。
皇后反应过来,有些好气地暗瞪了坐在自己身旁的皇帝一眼,二公主却还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看向自己的父亲,随即便瘪嘴要哭:“呜呜,父皇…”
皇帝也觉得委屈极了:两个女儿一进来就只顾着她们母后,对他这个做父亲的,就这般熟视无睹么?
不过逗一逗,就要哭起来,小妮儿还真是麻烦。皇帝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十分耐折腾的儿子来:“初儿呢?”
二公主此时正依偎在皇后怀里,因为要强忍着哭而不时打个嗝——她也知道母后的好日子是不可以哭的——没空回答皇帝的问题,还是大公主道:“出门时遇见了弟弟的大伴,算起来此时他们也到正殿了罢。”
这是皇帝立起来的规矩:皇子公主们自落地就抱到裕安所,有奶娘养育,傅母教导,大些自有宫女伴当陪侍,再大些入了学,皇子们便准备办差,公主们准备出嫁——总之,从始至终都不必生母操心,更不会有借着孩子争宠生事的可能。
大公主的生母是贤妃,二公主的生母是安美人,但两个女孩子素来和她们鲜有接触,见了面也不过唤一句“贤娘娘”、“安娘娘”,只亲皇后这个嫡母。
对此皇帝显然十分得意,故而皇后也无从劝起。只是因为国朝皇家娶妇,并不看重门第,她自己不过是个举人的女儿,自小与双亲兄妹朝夕相处,难免觉得骨肉天伦,不当如此疏离。
哄好了二公主,时候也不早了,皇后便站起身来,道:“六郎先行一步,我带着孩子们去给太后请安。”
皇帝明显一愣,凑到皇后面前低声问:“你是真要请她?”
皇后实在无奈了:六郎做皇子时就是这样,随心所欲得叫人又爱又恨:当日杨氏封后大礼未成,又因十一皇子一个奶娃娃,便被先皇称为“第一子”,朝臣当中有急着向新帝表忠心的,也有原本就看不惯杨氏母子的,大都赞同不予杨氏后位之尊,“以肃宫闱”。可以说,杨氏母子的尊辱,乃至生死,都在新皇的一念之间。
而皇帝看了一眼枯木似的静候处置的杨氏,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皇考之命,莫敢稍悖”,便转身忙自己真正紧要的事儿去了。
能有这般胸襟的人物,过后却混忘了自己的话,今日还来问她!
皇后将他从自己面前推开些,正色道:“然也。”
皇帝其实也无可无不可,依了皇后的意思要往外走,却听皇后又忍不住嘱咐道:“六郎,莫再考较十一弟和初儿的功课了,他们磕完头还要回去念书呢!”
“母后,阿恕也要来么?”去西苑天和宫的路上,二公主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了。
“没大没小!那是十一叔哟。”不等皇后开口,大公主已然抢先摆出了姐姐的架势。
母女仨此时正同乘一辇,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皇后便对二公主道:“姐姐说的对,虽然十一皇子年纪比你小,但他是你父皇的兄弟,你要叫他叔叔,不可直呼其名。这才是长幼有序。”
二公主受教地点点头,随即却有了新的疑问:“既然是父皇的兄弟,为什么会比父皇的女儿还要小呢?”
“这…”这个问题似乎很好回答,又仿佛很难回答,皇后只能告诉她:“因为,他的母后,很晚才和皇祖父成为夫妻,比父皇和母后要晚,所以,十一叔也比你降生得晚。”
“哦。”这一点二公主倒是明白,丈夫和妻子要成了亲,才会有儿女。“那么,他的母后,是我们的皇祖母咯?”
“是。”皇后点点头:“我们这就是去拜见皇祖母。”
杨太后正坐在暖阁靠窗的椅子上。她今日终于不再穿粗布衣服,换上了深紫色暗纹的大袖,头上也戴了白玉簪,是猫儿戏蝶的花样——耄耋。
只是脸上仍旧未施脂粉,看着素白得几乎有些透明,人也依然瘦得可怜,简直叫人担心那衣裳首饰会压垮她。
但精神确实比前些日好上许多了。皇后暗忖道,毕竟还是期盼着见一见十一弟罢,哪有不记挂孩子的母亲呢?
杨太后见了她,也似有一颗心定下来的感觉,甚至还对手拉着手的两个公主笑了笑。
两个公主却是面面相觑,又看向皇后,这才随着母后的动作,下拜道:“皇祖母安。”
杨太后面上露出一种惘然的神色,却在一瞬间又将它收起来,只对皇后道:“走罢。”
皇帝在看见杨太后时,方才放了心:他对这位名分上的继母其实没什么印象,父皇后宫里的事儿,也没有他过问的道理,因而只怕这杨氏是个拎不清的,为自己不敬她这太后,便存心给皇后没脸。
幸而看眼前情形,她与皇后还算合得来。
话说回来,皇后这样性子,谁不念她的好呢?皇帝心里愉悦起来,也就不为难自己弟弟和儿子了,叫他们去见过皇后。
阿恕与初儿年岁差不多,又都着皇子服饰,二人并肩走过来,杨太后竟一时分不清谁是谁。
其中一人先行礼:“太后娘娘胜常。”又转向皇后:“谨祝皇后娘娘芳辰。”另一人也跟着有样学样。
杨太后无法,下意识地朝皇后望去。皇后没好气地一点那带头小郎的额头:“又不怕你父皇骂你了?怎能抢在十一叔前头。”
杨太后这才知道,面容更稚嫩的那个才是自己的儿子。除此之外,她心中好像也就没有别的念头了,母子俩客客气气地互一致意,阿恕同初儿先行离开,杨太后则由皇后奉于上座。
因是家宴,没有什么繁文缛节,贤妃与安美人对望一眼,正要一起起身祝酒,皇帝忽然发觉,湄贵人还未到。
他不禁皱起眉头:“湄贵人呢?”
“爷爷娘娘恕罪,奴来迟了。”一声娇怯怯的声音自殿前响起,犹带着细喘吁吁,皇后见那年少的小嫔御确实一脸惶恐,本不欲怪她冒失,其余众人却注意到了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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