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马球赛告一段落,皇后又忙起来去叆叇山避暑的事宜——具体的准备当然不需要她插手,可有哪些妃嫔伴驾同去、各住何处、需拨多少人服侍、其余各处又需多少人当差,诸如此类但凡涉及到主子们的安排,六尚素来不敢擅专,都要来问过皇后的意思。
“她们这是推诿责任呢?”孟嬷嬷心疼皇后:“那都是些老人精了,滑不溜手的,再没个实在话。不过觑着娘娘性子又好,又能安抚住皇爷,只管等赏,不肯揽事儿呢。”
皇后便一笑:“我倒有心整肃一番,到底孤掌难鸣,没个能帮衬的。再者,”她拉着嬷嬷的手,叫她也坐,“六郎是个好动闲不住的性子,如今四海晏清,政事虽芜杂,于他而言想也不至十分棘手,怎么不寻思着如何消遣?这是好事呢!”
孟嬷嬷不知朝政的事儿,只叹道:“娘娘,确实少了左膀右臂来分忧。”从前六王府的老人,贤妃是不管栽树只等着吃果子是酸是甜的,安美人又内敛得过头了,其余的人,即便有进幸的,若连个名分都没捞着,想也上不了台盘。
孟嬷嬷不禁笑道:“竟只有湄嫔娘娘,可惜又太年少些。”
“可不是?”皇后无奈摇头:“那也是个玩心重的。”
孟嬷嬷忽然心念一动:“那…太后娘娘呢?”
“不妥。”皇后正色道:“一则,她是长辈,岂有不好好奉养,反去劳烦她的道理?二则……”
皇后这“二则”还没说出来,就听大宫女进来回禀:“娘娘,瑞王妃求见。”
孟嬷嬷见皇后面有迟疑,便对宫女道:“就说皇后乏了,正歇息呢。”
“不必如此。”皇后拦住了她:“请她进来罢。”
八王妃难得没有一进门就开始倒苦水说委屈,安安生生地行了礼,道:“妾身之前亲手制了葳杨梅,如今刚开封,故而敬上一些,请皇爷并娘娘尝尝。”
“弟妹有心了。”皇后含笑赐了她座。八王妃一坐下,又感慨道:“娘娘真是羞煞妾身了!正是妾身不敬不贤,侍奉娘娘的时候少了,连宫中的人都认不得我,还要验一验这葳杨梅有毒无毒呢!”
皇后端起茶盏,浅尝一口:“这就是弟妹想窄了。宫中自有规矩,当差的人若是看谁的情面,一抬手放过了,过后有了差池,与谁对质去?”
“娘娘说得是,是妾身不周到了。”八王妃做出受教的模样,又道:“这葳杨梅原是王爷爱的口味,妾身爱躲懒,竟没有常常做给他。如今倒有了,可惜王爷又受了伤,不能吃这收敛的东西。”
皇后闻言不禁暗笑:怪道她今日肯低这个头。
说起来这八王妃当年也是心高气傲的。因是名儒之后,家中也从未想过将她同官宦子弟结亲,谁想老皇爷深知八王不学无术,“又是个混账性子”,特意要寻一个诗礼传家的姑娘来给他做王妃,以求能略劝一劝他,这才把她给选了进来。
八王妃其实心底有些不情不愿,可当真论起来,谁家的门第又高贵得过皇家呢?不肯与皇家结亲,岂不摆明了是认为哪一家更胜过皇家一筹么?
只可惜这八王妃自嫁过来后,没能规劝到八王不说,反而自己也耳熏目染,性情一日比一日更与八王相类了。向来对着八王,是既要嫌他,又要护他,还要霸着他,不许他再纳妾,夫妻俩活像一对横行霸道的冤家,在宗室里也出了名了。
皇后之所以每常不与她计较,最关键的一点,是八王心里虽不见得老实,却实在不是为人君的材料——大约世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此外种种小耽大过,就由着他俩互相弹压:她看得出来,这二人时常斗法,一时东风压倒了西风,一时西风又压倒了东风,无非还是因为彼此都不是全无半分真心的缘故。
若还像上次一样,离了大格,皇帝也有得是办法教训他呢。
等八王妃唉声叹气、自怨自怜够了,皇后方道:“最好的棒疮药,你府里应当也是有的。旁的还需什么,只管同我开口就是。这一番伤筋动骨,依我看不全是坏事,天儿又热,好生在府里休养比什么不强?省得又勾连一些污七糟八的东西,做些叫家里人怄气的事儿。”
八王妃一撇嘴,才要辩解,就见一个宫女匆匆走进来了。
“皇后娘娘,瑞王妃。”宫女迅捷地向二人蹲了礼,随后便向皇后回禀道:“娘娘,裕安所来报,十一皇子病了,东西一概吃不下去,连药也是才下肚便又吐完了。”
“有多长时间了?”皇后连忙站起身来,又打发八王妃:“早些回去照料瑞王。这里事儿多,也无暇待你。”
宫女一面跟着她往外走,一面回道:“自观赛那天回来就是如此,夜里发作起来的,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过食生冷,凉了胃,因十一皇子年小体弱,连药方也不必开,拿些小茴香、木香、干姜、甘草,水煎一碗服下,盖严实了睡一晚就能好。”
皇后懊恼道:“我那日就不该留他一个人待在旁边的楼里!只说他素来腼腆,对着两个比他还大的侄女儿不自在……总是伺候的人也贪看球赛去了,没留心照料。”
宫女忍不住低声道:“十一皇子是太好性儿了,听裕安所的人说,那晚香姜饮他胃里也没搁住,尽数吐在床边的唾盂里了。因怜惜上夜的辛劳,竟没叫人。”
皇后闻言,不禁停下了脚步:“他不叫人,是他肯体谅奴婢的苦处,设身处地为旁人想。伺候的人却不该这么理所应当,仗着他好性儿,上夜也敢睡熟了,这不是奴大欺主是什么?”
皇后一向不爱疾言厉色,少有的几次,又一概是冲着八王夫妇两个不成器的,宫女头一遭见她如此,立刻噤了声,低头扶着她进了裕安所十一皇子屋中。
此时负责十一皇子病情不再是那晚的值夜医士,而是太医院里资历最深的叶御医。他刚替十一皇子诊过脉,见皇后前来,低头行了礼,便退至帐外,预备着回话。
皇后坐到床边,见十一皇子睡着了,小脸儿虽仍有些苍白,但神情还算安稳,便转过身,低声问叶御医:“这会儿还吐么?”
叶御医答道:“回娘娘,十一皇子如今尚不能进食,微臣暂将厚朴、陈皮、甘草、木香、干姜、茯苓、草豆蔻研磨成粉,和以蜂蜜,敷在十一皇子神阙穴上,适才皇子醒着时,说胃痛不适的症状大有缓解,此刻睡眠也更香甜了。”
皇后这才稍稍放心了些,点点头,又问:“那还得多久才能用些汤水呢?这么净饿着总不行。”
叶御医原本出身民间,对这等慈母心肠也见多了,道:“等十一皇子自己闹着饿了,便可进两口稠些的米汤,只是一粒米也不要,务必徐徐增加。”
皇后记着了,又道:“御医费心了。”命自己身边的大宫女好生送出去。
又回过头看一眼十一皇子情况如何,但见他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什么。皇后俯身去细听,隐隐约约听见是:“阿娘…”
皇后不禁觉得心中一酸,抬头问屋里伺候的宫人:“太后知道么?”
那宫人目光游移:“奴婢们…不敢惊扰太后娘娘。”
皇后见状神情愈冷:原本见叶御医来了,她还当伺候十一皇子的人不是全不知分寸,不过偶然疏忽,倒还可轻饶。如今待的时间稍长,看出的不妥就渐渐多了。
傅母大伴不见踪影,屋中只有一个宫人,还是见到皇后驾临,方才在跟前杵着,也不知该如何伺候。
这就是皇帝专门设立起来教养皇子皇女的裕安所!
“阿恕,阿恕你睡了么?”皇后强忍下怒意,只等十一皇子病好了再料理这些人,不料又听见门外有童声低唤十一皇子的乳名。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初儿。
初儿对此地无人应答的情况倒像是习以为常了,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绕过屏风,却看见自己母亲正坐在床前,静静地望向自己。
初儿不禁有些心虚,觍着脸笑唤一声:“阿娘。”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皇后没立刻叫起,面色沉静似水:“你方才在叫谁?”
初儿眼珠子一转,一本正经道:“我叫阿叔呢。”
皇后如何不知自己这儿子一贯是个套不上辔头的野驹,向来只求他大义大节不错就知足了。眼下是见他连长幼尊卑都混忘了,正好和宫人们轻慢十一皇子的事儿撞在一处,难免有些迁怒,沉默不语一时,忽然心念一动,又开口问道:“叶御医是谁请来的?”
“前儿我回了父皇,父皇指派的。”初儿见皇后脸色缓了些,便又放心大胆地凑到床边,将十一皇子打量一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好多了。”
皇后看着,失笑之余又有些感慨,拉过初儿:“你十一叔既睡了,别去闹着他。”留下自己宫里两个稳妥周到的宫女守在跟前,皇后母子俩起身来外间说话。
“皇后娘娘请用茶。”初二的大伴上来给皇后行了礼,又将小内侍泡好的茶端到二人跟前:“刚刚奴才栓马去了,没早些来给娘娘问好。”
“徐内侍客气了。”皇后从前见过他的次数不少,对他印象不赖,也听过皇帝夸赞他机敏而谨慎,然而有今日之所见,皇后不再那么笃定了。
她赐了徐内侍坐,徐内侍执意不敢:“您是何等地高洁尊贵,不容亵渎,奴才怎么能在您面前放肆呢?”
推辞再四,皇后也无法强人所难,只得作罢,问道:“初儿与十一皇子比邻而居,依徐内侍每日所见,跟随十一皇子的人,尽职么?”
徐内侍躬身答道:“十一皇子禀弱温静,待下宽和,日常差事,奴才的同僚们俱能胜任,有条不紊,想来大致能达到娘娘所说的‘尽职’。”
这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套话,皇后一听,心里便有数了。
她又叮嘱初儿几句琐碎之语,便要起身离去。
可巧有两个人欢欢喜喜地并肩往这边走来,徐内侍余光扫去——
正是十一皇子的傅母卫氏,及大伴林保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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