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天心血来潮,想起往碧桃院去,瞧瞧两个女儿在做些什么。
湄嫔跪在床边,服侍他穿衣,又偏过头打了个呵欠,方才又将玉佩取来,慢条斯理地为他系上。
皇帝故意拧拧她的鼻尖,见她仍是睡意朦胧,又道:“这么渴睡,就继续躺着罢。”
湄嫔摇摇头:“昨儿同您骑了一下午马,今儿又赖床不起来,生怕别人不说我恃宠而骄呢。”
“哪个别人?”皇帝道:“你娘娘从不这般,再有旁的人,却也配么?”
湄嫔抿嘴一笑,便不再说什么。一时自己也起身了,宫人们伺候洗漱传膳,湄嫔又布菜进汤,素手频动,待送着皇帝走了,方才坐下来自用。
皇帝到了碧桃院,就见德音、容真二人并四五个宫女都在廊下,或立或坐,面前石桌上七七八八摆满了各种物件儿,一眼望去,叫人眼花缭乱。
“这是作什么玩呢?”皇帝一摆手,止住了正要通报的内侍,自己走到跟前去。
众人闻声,连忙丢了手中的玩意儿,纷纷起身行礼,德音答道:“我们借了太后娘娘的‘八仙过海’棋来,正一块儿玩呢。父皇可要来拈一个?”
皇帝已留意到卜儿也在其中,并没有多看她,径直在石凳上坐了,将那棋盘略扫过一通,便明白了这游戏是如何玩的,因笑道:“怎么好赢你们小姑娘。你们接着玩儿罢,彩头朕来出。”
德音欢喜地一拍手,又拿手指头点点容真:“快,该你了,掷个六罢!四也好,停在陀汗岛,有藏宝可以得。”
容真不吭声,细细的手指将骰子掷出去,没转起来,只滚了两滚,却是个幺。
“唉!”德音失望地大叹一声:“杜康相邀,铁拐李大醉,停一回。”容真拿的正是铁拐李。
“这也无妨。”皇帝见她神色郁郁,便将随身挂在荷包底下的白玉葫芦解下来,给了她:“索性叫他多醉一会儿。”
那小葫芦仅有小指一半的大小,却做得无比精细逼真,连顶端的瓶塞都是可活动的。容真喜出望外,小心接了过来,道:“多谢父皇。”语调虽有些拘谨,但低头把葫芦往那铁拐李小像上凑的动作倒还是童稚可爱。
皇帝看着便笑了,又将那小像要过来细打量,见寥寥几剪,便如此神态毕现,也颇能显出手艺心思。
因问:“这些小像是谁剪的?”
一旁的卜儿答道:“回皇爷,那七个都是我们太后娘娘亲自剪的,只有这个铁拐李,上一回玩时被茶水浸湿了,是奴婢又重剪了一个补上的。”
皇帝听了,又同其余人手里的小像一比较:“竟看不出是出自两人之手。”
卜儿细究他这话中深意,不啻是种鼓舞,正要继续说话,就听容真道:“纸剪出来的东西本来不好保存,要是能用木头雕出来就好了,保证比这个还像真的。”
她是在皇帝跟前待得久了些,不自在之感稍减,不禁想起自己擅长的工夫来了,不料众人听见这句,一时都噤了声。
卜儿猜到皇帝是联想到了厌胜之术——本朝虽没有,但历来九五至尊都极忌讳此事——她不想让皇帝败兴离去,便鼓气勇气,打趣解围:“咱们太.祖皇帝便是木匠出身,二公主真是颇有先祖遗风啊。”
皇帝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未明,唯一可知的,是他本心也不愿吓着了容真,便把面色放缓了些,道:“你们玩你们的。”起身走了。
容真仍是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德音急着安慰她,几个宫女也都围着,卜儿站得稍远些,再三思量,还是举步追了出去。
“皇爷!”皇帝正要上辇轿,闻声心中全无意外之感,慢慢回过身来,就见卜儿盈盈躬身一礼,谦卑婉顺:“奴婢代容真公主向皇爷赔罪了,望皇爷宽恕她童言无忌。”
皇帝哼了一声,问:“你是哪个宫的人?又凭什么身份代公主赔罪?”
卜儿有些羞窘,咬了咬牙,强自道:“方才一番话,原是因奴婢而起,奴婢若将责任一概推诿干净,心中难安。”
“你心中难安?”皇帝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站着,卜儿低着头,唯一能看见的,便是他鞋面上压金绣彩的龙出云海图:“你心中难安,又与朕何干?”
皇帝仰起头,看着远处天际层云堆聚,语调平常,却掷地有声:“回去告诉你的太后娘娘,朕,容不得谁来摆布。连一丝妄念都不要有。”
“…是。”卜儿的答应中不禁含了泣声,皇帝低头看去,见她不知何时竟跌坐在地,心中一软,想她毕竟是姑娘家,城府终究有限,却因为心中到底不痛快,随即便转了念头:那也是她自取其辱。
转身上了辇,又吩咐身边的苏内侍:“记得提醒朕,要同皇后商量二公主教引嬷嬷的事儿。”
苏内侍应了一声,又问:“皇爷这会儿,想去哪儿散散么?”
“早不早,晚不晚的,看天色又是要下雨的光景。”皇帝皱着眉头:“去羽翮馆罢。”
才在女儿那里生了气,皇帝此时也没有去看弟弟及儿子的兴致,盖因羽翮馆有一栋小小的二层书楼,藏书不算极多,倒尚有些难得的善本孤本,更兼环境清幽静雅,于此地读书,不为刻苦用功,单为忙里偷闲了。
皇帝刚进书楼,就听见天边隐隐有雷声闷响,便自语道:“痛痛快快下场暴雨才好,这天气溽热得叫人心烦。”
苏内侍闻言,连忙将扇子打得更勤些,又道:“现备着冰雪冷元子,奴才让人取些来?”
皇帝略皱眉头,就听楼上传来说话声: “…那东西吃了总搁在心里,怪不舒服的,倒不如做些林檎渴水。”
皇帝正要开口,才见是杨太后正同身边的宫人说着话,一面轻移裙裾,缓缓下楼来。
杨太后遇上了他,原不觉得什么,却见他停下脚步,脸色不善地看着自己,心中暗忖度:怎么,连表面工夫都不愿做了么?
那她也没有什么可申诉的。杨太后不以为意,避开了两步,继续拾阶而下。
“太后。”不想皇帝半步也不让,目光森然地向她投来:“你好自为之。”
杨太后听了,依旧眉目泰然,嘴角扬起一个轻俏的笑意:“有劳皇帝关怀。”
说罢,她将手稳稳地搭在面露忧虑的付嬷嬷臂上:“回去罢。”
话音未落,“隆隆”声骤然而起,电闪雷鸣撕开了瞬息之间如聚墨的天幕,而后,银练般的雨点子便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了。
“娘娘,咱们等雨稍歇一歇再走罢。”付嬷嬷忍不住道。
“怎么?”杨太后奇道:“没有带伞么?”
这总不至于。虽说今日杨太后是为寻几本解闷儿的书来的,随侍人物都从简,但毕竟是太后出行,岂有仅跟着几个亲近宫人的道理?若是半路因为什么耽搁去了,难不成让主子眼巴巴地独自等着你?至于茶水点心、香扇伞盖,手巾子、香胰子之类,主子们用得着用不着的,身边伺候的人都得想到。
“实在是这雨下得太大了,山路怕滑。”席嬷嬷绝口不提打雷的话。
杨太后点点头,又道:“叫跟着的人都进来避雨罢。”
付嬷嬷答应着:“奴婢让他们在茶房里歇着。”
书楼一层只有小小一间正屋,两侧分别是茶房及游廊,如今又将窗户门帘都放了下来,若再让人都进来伺候,未免拥挤,气味又杂。
杨太后觉得甚妥,因道:“正好,让他们烧柴生火,自己做些热食吃,免得受了寒气。”
付嬷嬷应了声“是”,又问:“娘娘也用些罢?奴婢自己去张罗来。”
杨太后摇头道:“这会儿还不用。嬷嬷们也去歇一会儿罢,让人给我再取一盏灯来就是。”
付嬷嬷便亲去取了一盏琉璃球灯来,放在高案上,以便杨太后看书。
杨太后随手拿过一本《淮南子.中篇》①翻开,眼睛看着,心思却不在上头,发间的草虫簪上,两只促织的触须不时轻颤。
她其实是害怕打雷的。
但她不肯表露,身边的人也只好佯装不知。
席嬷嬷只静默地陪她坐着,拿了罐乳梨露替她搽手,每逢电光闪过,便将杨太后的手轻柔地握着。
“娘娘。”付嬷嬷回来时,神情颇有些为难:“跟着皇爷的人,也在茶房里待着。不但主动与咱们闲谈,还分茶汤与他们吃。”
“闲谈了些什么?”杨太后可不信什么“见面三分礼”,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
“说…”付嬷嬷迟疑了片刻,才道:“说,卜儿姑娘,怕是要做皇爷的解语花了。”
“呸!”杨太后一听,气得啐了一口:“他这是存心坏卜儿的名声呢!”
她虽对卜儿有两分利用之意,却又容不得皇帝这般欺辱她,一时恨得几乎忍不住拍桌子,可想了一想,又按捺下来:“礼尚往来。将咱们的点心也取几碟出来,给皇帝送去。别忘了提点他,下来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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