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记挂着为二公主挑选新的教引嬷嬷,皇后只歇了一日,便又出来理事。
正好杨太后带了几样补气养血的药材来探她,因道:“这时节进补究竟太早了些,总要等到秋日,方才不燥火。我这会儿先把用得着的都给你送来,省得到时候你又费神让司药司去找,别的都不要紧,只是如人参、雪莲这一类,到底要年头越久的越好,近些年新供来的,多少差些意思。”
这也是皇帝新立的规矩:太医院只管诊脉开方,药材入库出库则由司药司专管,两不相干,以免有谁起了奸心,从中动手脚。
“多劳您想着。”皇后谢过她的殷勤,又一指桌上搁着的一匣子固元糕:“御医也是这个意思,叫拿些黑芝麻、核桃仁、红枣桂圆什么的,和在一起,将这阿胶的药性冲淡些,只作个点心来吃,又比每日里被药罐儿栓着强些。”
杨太后便道:“你也别自己给自己寻些心事,不过是小症候,养多于治,譬如这会儿,清清闲闲地坐一会儿不好么?又要操心起来。”
“偏生这肉.体凡胎的矫揉。”皇后感慨道:“从前在家中时,极少觉得哪儿不舒服,如今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怎么还娇弱起来了?”
杨太后道:“清贫有清贫的难处,显贵有显贵的不易。”
“这是正理。”皇后手里翻着尚仪局送来的名册,里面记着可备选教引嬷嬷的宫人姓名、年龄、来历、祖上三代出身、入宫后升迁经历等等,闻言笑道:“都是一家子,我也不瞒太后:历朝历代,都是上有令,下有怠,宫中规矩森严,但若存了心要偷奸耍滑,总有空子可钻,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杜绝的。德音容真两个女儿的教引嬷嬷,说起来都是当年按例遴选出来,送进王府的,实际德行如何呢,却不是我们能够悉知的。德音运气好,拨给她的两个教引嬷嬷忠心也机敏,容真呢,大概是随了安美人的性子,都是不争不抢的,每每都说自己年纪小,也从不开口要什么。”
她说得委婉,杨太后却听出了深意,何况平素见着,也对内宫各人的脾性略有了解,便知道贤妃掐尖要强,只怕从前没少同安美人争东争西,两个人不对盘儿,不过德音和容真毕竟是姐妹,有一份手足情谊在,并不像二人生母之间那般常年不相往来。
这可谓是皇帝难得做的一件明白事,不叫各自生母之间的恩怨影响了孩子们相处。杨太后心想,若是他自己也能不把对妃嫔们的亲疏好恶转移到儿女们身上,就更英明了。
这样的讥诮诽谤之言自不能对皇后说。杨太后面上一派沉静若水:“也罢,这一回重新选,咱们仔细着些就是了。”
皇后点点头,说话间已经看中了几个人选,招了尚仪女官上前:“将这画院女史文氏、文学馆学士章氏、司赞局女史白氏、司制绣娘罗氏都传来,我见一见。”
这四人年岁都相近,有擅绘画的,有擅书法的,有礼仪好的,也有绣工好的。尚仪局对四人的评价都是温良恭顺,忠心尽职。皇后便决定让四人都到跟前来,眼见为实。
尚仪女官领命去了,正和进屋禀报的宫女擦肩而过:“皇爷到了。”
皇帝进来,先扶起躬身行礼的皇后,又将目光转向杨太后。
杨太后正垂眸用茶。
她与皇帝相见惯常该是这般,有些不尴不尬,倒也很在情理之中。如是往常,便先由皇帝做出行礼的样子,然后杨太后做出避开不受的样子,如此一通,全了礼数,大家松口气。
但今日不知怎的,皇帝径直回避了这尴尬,只向皇后道:“又不肯好好歇着了,忙什么呢?”
“正说着给容真选教引嬷嬷呢。”皇后待他坐下,将名册翻开,指给他看:“这四个,我看着都不错,便派人叫她们都来,我再观察观察——正好六郎替我冷眼瞧瞧,留哪一个。”
皇帝漫应了一声,忽然又想到什么,道:“索性让容真也来,她自己看看,与谁投缘。”他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往杨太后那边偏了下头:“省得过后她不满意,又委委屈屈地不敢说。”
皇后便笑着让人去领了容真来。容真今日神色要好些,不再动辄眼泪涟涟的,眼睛不红不肿了,只是连着两晚都没有睡踏实,竟显出一分与年纪不符的憔悴来。
她进了门,依序给三个长辈行了礼,行动都还得体,只是表情木木的,不大活泼,皇后生怕皇帝又责难于她,忙拉了她到面前来坐着,细细问了几句吃饭穿衣的话,容真一一答了,有遗漏的地方,仅剩下的一个教引嬷嬷平氏也代她说全了,听得出她将容真照料得很细致,大约也有皇帝才杖毙过一个,杀一儆百的缘故。
皇后这才道:“如今平嬷嬷一个人照顾你,是照顾不过来的,母后又选了几个人来,你瞧瞧,愿意让谁陪着你?”
四个宫人都到了,排成一行,齐齐行礼过后,便恭恭敬敬地垂首低眉立着。
容真谁也不想选。她仍牵挂着从前的嬷嬷,又怕再来一个,也要被自己连累。
但她知道,她得选,还要认认真真地选。父皇一直不大喜欢她,是母后和太后娘娘总护着她,她虽然笨拙,但也不可以回回都叫她们失望。
她放眼向那四个宫人望去,见她们的神态举止都很得体,发髻衣裳也很简洁,只有其中一个人,手上一个戒指或者手镯也没有,空空的。
她便指着那宫人,问道:“这位嬷嬷是谁?”
对方连忙蹲礼,自报名姓:“奴婢是司制绣娘罗氏,公主万安。”
容真不禁露出一丝浅笑,回头问皇后:“母后,我可以选她么?”
皇后微愣:其实见过这四人后,她心里是稍稍偏向章氏的。名册上便记着章氏擅书法,腹中有文墨,气质看着也娴雅出众些,比起其余三人,她做容真的教引嬷嬷,应当更能起到言传身教的作用。
皇帝也觉得这罗氏不像是能言善辩的模样,一时没有开口。就见容真眉间又浮现出忧愁之色,朝杨太后看去了。
杨太后不知在想什么,恍若未觉。
皇帝忽然很是厌烦这样暗涌无声的氛围,打破了僵局:“那就是她罢。”
罗氏连忙向帝后跪拜谢恩,又再度郑重向容真公主见礼,容真上前去扶她起身,触到她的指尖也有薄薄的茧,那是长年累月拈针绣花留下来的。
真好。她原本还怕父皇不会同意。
皇后也笑了起来,又道:“日常相见的,也不用如何多礼,只是心思要摆正了:如今公主年幼,是你照料她,将来出降建府,便是她奉养你——这一世竟比我们生身父母处得更长久,总要互相扶持,才不枉主仆一场。”
罗氏深深颔首,正色答应下来。皇后就让其余三人各自回去了。
杨太后见状,也站起身来,走到容真面前,顺一顺她的发梢:“这下可好了?”又向皇后道:“好好歇着,过后我再来看你。”便走了出去。
皇帝坐着没动。
杨太后也不理会:做了帝王,心思不难测的也要难测起来了,她还能奈他何?一时懒了心肠,愈发连在他身边扶持自己人的念头都淡了,凭他怎的,难道还能废了她这个太后不成?她只仗着老皇爷的遗旨,就能衣食无忧,过一日算一日了。
待容真一行人也告退后,屋中就只剩帝后夫妻俩了。
皇后看得出皇帝心绪不佳,却是头一回全然不知为何。
她让宫女从冰鉴中取出一只碧蓝琉璃瓶子来,接过手亲自为皇帝斟了一盏:“绿蚁庐今年也仿着西洋的法子,制了些徘徊花露出来,我喝着倒觉得比原本的更清馨些,六郎尝尝呢?”
皇帝随手拿过来,一饮而尽,顿觉凉意沁人心脾,而后散入四肢百骸里,通体舒泰了,这才更觉出自己之前反常得莫名其妙,没由来地怎么生出了远着那杨太后的念头?
自己何曾与她近过?
却听皇后正说着:“…二十岁多少是个整寿,恰好又逢乞巧节,即便不用办得过于隆重,大家就在叆叇山里,高高兴兴地热闹玩儿一日,岂不两全其美?”
皇帝根本不听她究竟说了哪些安排,百无聊赖地长叹一声,索性夺过她手边的团扇,挡在脸上,也不肯去床上歇着,就这么半坐半躺进圈椅里:“随你们乐罢,我反正是不管的。”
“你不管,你只管来受用现成的。”皇后怄他没个仪态,摆手叫人把遮光的帘子撒下来,自己取回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替他扇着。
三伏天到了末尾,也就没有那么难捱了,皇后这会儿尚不觉得身上有什么不自在的,只是心里头装着一件事总不明白——
为何敬她一时,又不敬她一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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