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卯时,请太后娘娘着礼服、凤冠,于瑞鹤居正殿升座。”尚仪女官正同席嬷嬷细说明日杨太后寿辰的一应礼仪:“皇后娘娘的拜褥预设在这扇门槛外正中,贤妃及湄嫔的拜褥设于左侧稍后处,德音与容真公主的拜褥设于右侧稍后处,嫔以下宫人们列于殿外阶下。届时皇后率内命妇向太后行礼祝寿毕,便奉凤驾移至十音阁…”
后面的看百戏杂耍、听西洋乐曲的种种,席嬷嬷便没有心思再听了。
她只心想,怪道这一回尚仪局特来瑞鹤居分讲规矩礼仪,须知杨太后尚为妃子时,大大小小的各种节庆大典,什么没经过见过,何曾不清楚这里头的章程呢?
原来是为这个。
既然将皇后拜褥设为正中,那么便是说,皇帝不会来行礼了——杨太后本不是帝母,天和宫的人也从未敢奢求至此。
不过,仅是皇后率内命妇祝寿,那外命妇谒见何在?百官贺表何在?
“朕是先帝亲册、皇帝亲尊,大徵朝的皇太后,不是外室贱妾,窃位而居。”杨太后缓缓从后殿步出:“敢问尚仪局如此安排,是何居心?抑或,皇帝如此授意,是何居心?”
“太后娘娘息怒!”尚仪女官别无他法,当即跪倒下来:这番话实在诛心,尚仪局当然没有胆量自作主张,然而,也绝不可以推说,这是皇帝的授意,将恶名推到一国之君、天下之主的身上。
“息怒?”杨太后一扬眉:“尚仪不必揽咎于己。”
她坐在椅子上,口气极平静地道:“尚仪回罢,去告诉你的主子,这等遮遮掩掩、隐三瞒四的寿宴,我也不屑于到场。明日一早,我便会上表笺自请废除一概尊号殊荣,退居静息堂,余生为先皇祈福。”
“这又是何苦!”皇后听到尚仪女官的回话,不禁心烦意乱,正好皇帝就在她这里,皇后便摈退了下人,劝道:“虽说叆叇山不比宫中,繁文缛节可以稍免,但太后原是重礼之人,且又是双节相会,还是不要过分从简罢。”
皇帝正立于书案前,执笔在皇后未完成的画作上圈圈点点,闻言连头也未回:“朕无意轻慢于她。不过,既是太后,理应颐养静休,不问俗务,无须与外命妇见面,更无须朝臣进表来歌功颂德。”
皇后沉默了一时,方道:“内宫妇人,哪里有微末功德,值得颂扬?太后她,想来也不过是爱热闹,喜团聚而已。”
“歌舞酒宴,游山赏景,随你们要什么都行,若是京中没有,即刻差人去置办来就是,这还不够她热闹么?”皇帝搁下笔,颇得意地端详一通自己的添作,复用镇纸将画镇住,待其晾干,而后才转过身来,笑道:“阿卿,你总是这样仁慈体贴,待所有人都一般的细致入微,有时候朕会觉得,朕在你心里,并不比旁人特殊许多。”
皇后听见这句,连忙站起身来:“皇爷此言,妾身当真无地自容了。”竟是蹲身告罪的姿态。
“唉,坐罢,坐罢,你我何用如此?”皇帝见状,安抚地伸手让她继续坐着,自己也跟着坐下来:“此事,我心意已决。”
在这一刻以前,皇后都始终以为,眼前这个男人和当年肆意敢为的六皇子并无太大的改变。然而正是这一刻,她方才后知后觉,尽管这个男人还是她生同衾死同穴的夫君,一世都不会变,但是从皇子到帝王,注定他的考量更多,心思更复杂。
于是不到午膳时候,杨太后已吩咐身边宫人收拾行李回宫的消息,便传到了皇帝耳中。
“既然太后执意要走,尔等便替她打点安排就是。”皇帝因不愿再同皇后为旁人的事起争执,这会儿找了个由头,到湄嫔的蔷薇阁来了。
湄嫔一听,便知明日的西洋乐曲是没指望了,不禁暗暗失落,又听皇帝道:“着御林军副统领范遇,擢精锐十人,护送凤驾回銮。瑞鹤居伺候宫人,择两名随行即可,其余人等,明日乞巧宴上何处缺人手,便补至何处当差。”
苏内侍不敢有半刻迟疑,应声去了。
倒是湄嫔,心中暗暗掂掇:皇爷这回,可真是大发龙威啊。
而对那杨太后,她倒是又称快,又佩服。
瑞鹤居中众人接到圣谕后,为着两名宫人随行的话,有人躲,也有人争。
付嬷嬷道:“这没什么可说的,娘娘身边,原就是席姐姐和我伺候得最多,不怕说句托大的话,谁还能有我们两个想得到呢?自然是我们跟着回去。”
杨太后却摇摇头:“若不是顾及到这些个外因,我倒想在叆叇山里长长久久地住着,嬷嬷为何反而急着回那宫里去呢?”
她缓缓步到西窗前,那里看得见一片睡莲,正是盛极之时,唯有零星几枝,隐隐显露出颓势,但并不引人注意。
“我听闻,这叆叇行宫,是先皇当年花了好大心思建的。”杨太后道:“不说那雅极的绿蚁庐,艳极的红药亭,便是那九霜圃,只见“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可曾见“禁重露”、“怯残阳”?似这般既能尽尝农家之趣,又绝无农家之苦,岂不正是世外桃源?寻常人想留下还不能呢。”言下之意,仍是不许她们一同回去。
“太后娘娘有上天庇佑,福泽深厚,无论在哪里,都必定安乐无虞。”说这话的,却是沉寂数日的卜儿。
赵嬷嬷闻言,便道:“卜儿姑娘也是娘娘跟前可心的人儿,又年少机灵,若是随行服侍,我们这些人即便不能在跟前,也可心安些了。”
杨太后便一笑:“那么,几位嬷嬷就都留下罢。”又看着卜儿:“卜儿也不必跟着。”
最后定下来随行回宫的,是茜儿,和另一个年纪也差不多的秀儿。
待到众人都散了,唯独付、席两名嬷嬷在屋内为杨太后收拾行李时,付嬷嬷方道:“若是娘娘另有安排,那么奴婢们自然不敢违逆,安安心心地留下来就是。若是娘娘只是为了不让咱们跟回去受苦…”
“嬷嬷放心罢。”杨太后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面上是一派从容不迫。
其实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说到底,难道置不置于死地,还是人力可以选择的么?
不过是现境已然如此,不得不背水一战罢了。
何况这一次不是争权柄、争殊荣——那些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锦上添花——而是为了活着的一点尊严。
如果皇帝是要褫夺她的太后之位,将她贬为庶人,她可以坦然接受,但留着这样的虚名,却不给她应有的待遇,无疑是一种折辱。
她今日退让了一步,来日就有无数步要退,直到居猪狗之所,食嗟来之餐。
而将来的史书上,她还是一个可怜可笑的,太后。
夜里上值的本该是秀儿,付嬷嬷却要自己守着杨太后,杨太后不肯,她便道:“奴婢给娘娘守着,娘娘只管安睡,难道是嫌奴婢上了年纪,夜里使唤不动么?”
杨太后笑着拉了她坐下:“嬷嬷可别说这赌气的话。我晚上虽极少有要茶要水的时候,可这矮榻上睡着,总不能算舒服,我舍不得让嬷嬷来睡。”
付嬷嬷还要坚持,席嬷嬷却悄悄拉了她的衣摆,两人告退出来,席嬷嬷方道:“你别作这般依依不舍之态,且叫她自己一个人待一晚罢。”
付嬷嬷叹气道:“我何尝不知道她心里不平静,所以才想多陪陪她啊。”
席嬷嬷一笑:“便不说你我还有多少年还能陪着她,哪怕是都做个不老不死的妖精,终也不能代替她修行。”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这晚杨太后睡前看的不是上回从书楼借来的善本书,而是一本半旧卷边儿的《茶谱》。
“茶,喜木也。一植不再移。”
爹爹以幕职获选,任茶马司司丞一职,一入雅州,便是六年。
阿娘肚子里刚有了弟弟,便要与爹爹分别,长日里唯有与书相伴,指着生字教给才会走路的她,日复一日。后来弟弟也大些了,姐弟俩都开了蒙,便一块儿挨着阿娘,倚在牵藤引蔓的廊下,听她轻轻地念那些口齿留香的茶名。
阿娘胃弱少眠,是素来不饮茶的,但她的裙带上,总是系着爹爹寄回来的茶香锦囊。
那气味在姐弟二人心里代表的不是阿娘,而是爹爹。
后来爹爹捎来信,他要回家和他们团圆了,今年述职过了,兴许圣上会将他留在京中,安个闲差,修书或者补画一类的——他还是喜欢埋头文案。
但爹爹终究没能回来。
马嘶、刀吟,一场好梦究竟被扰乱,杨太后颤颤睁开眼,唯觉腮边凉透。
她支身从床头坐起。小小巧巧的珐琅西洋钟在曦光里微微摆动。
纵然结局惨淡,梦里到底有藤蔓青青,暖日迟迟。
她忽然兴起,想到在叆叇山里的这些天,竟从不曾观过日出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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