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嫔的骤然晋封,并未在宫中引起过多的侧目。大家心里都有本账:位份的高低,不仅在于恩宠、子嗣,资历偶然也同样有用。
皇帝固然多情,但对旧人也不乏优容。
堂堂上国,煌煌天家,难道还养不起几个圣恩稀薄的宫眷么?有什么薄待的必要呢?
眼下大伙儿最关切的,还是皇爷要如何发落瑞王——瑞王这一回,可是犯了众怒。
“别打罚他,也别折辱他。”皇帝宣来了宗正卿,“择一间仅供一人容身的干净屋子,每日供给与寺中胥吏同等。先拘他半个月,令主簿教他国法宫规,半个月后,卿亲自考校,他若受教,再作他议,若仍不受教——”
皇帝呼出一口气,缓缓将手中奏章按回桌面上:“那朕,只能违背皇考之厚望了。”
宗正卿心中一凛,暗道这差事只怕棘手得紧。
幸而此时苏内侍来禀,太医院叶御医请皇帝驾临,为的正是皇后娘娘的心疾。
原来这日恰好两个西洋教士来与叶御医谈古论今,提及英吉利国近来有雷恩医士以药汁输入血脉,自言能治心疾。叶御医一听,便觉倒与熏、敷一类用药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术业有专攻,两个教士本是在画院供职,作些山水油画而已,为贵人们绘行乐图的差事都还轮不上,此番言论不可尽信,然而事关皇后凤体,仍应请来皇帝商议定夺,方为妥当。
两位教士不意得皇帝垂询,只得直言,若要以此法医治,必要请他们的雷恩医士前来亲自施为方可。
皇帝闻言,不禁沉吟一时,只叫他二人先行退下。
叶御医待二人走后,亦不急着开口,且等皇帝吩咐:“西洋人狡诈,若是打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主意也未可知,且来朝途中又要经过嶂涞国,嶂涞国君更是畏威不畏德的卑鄙之辈,难受忠义教化…”他转向叶御医:“你,连同太医院里但凡得用的人一起,查阅古籍也罢,援引本朝脉案也罢,务必竭尽尔等所能,理出个来龙去脉。倘或那以药汁入血脉的法子当真可行,西洋人能做得到,难道咱们的人还做不到么?”
叶御医诺诺连声,一面暗中拭汗,一面却也有些雄心壮志:自古医者救死扶伤、夜以继日,却始终未得到应有的认可与尊重,连太医院最高的提点,也不过是正五品而已。
若能凭借此法,治无药之症,方是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留万世之功德……
正在此时,雍御医前来禀报,将去天和宫请脉。
御医向宫中任何主子请脉问安,都绝不可能兴之所致,提着个药箱便去了。寻常按例请脉自有规律不提,如杨太后这样确有病恙,需要去得更勤的,也要提早向上司报备,记录在册,回来后还要将脉案如何,施何治法,用何药方,一一注明。
皇帝一时不知想到什么,竟脱口而出:“朕同你一起去。”
杨太后补了会儿眠,下午席嬷嬷、付嬷嬷等人回来时,也就起来了,免得夜里又睡不着。
长夏漫漫无事可做,手又伤着了,虽已不怎么疼了,但两位嬷嬷仍旧是十二分的小心谨慎,什么也不教她沾手。
杨太后想了想:“不如召两个人来唱南词。”
秀儿答应着去了。杨太后见是她,因问:“怎么不见卜儿?”
付嬷嬷道:“昨日皇爷下令,大办乞巧宴,瑞鹤居里除了奴婢四个老迈不堪用的之外,其余人都被调到各处当差去了。听说卜儿姑娘手最巧,得了尚功女官赏识,已禀过皇爷,分到司制司去了。”
杨太后一时默然:宫女内侍们自进宫后,原就是分派到各宫各司名下的,并不是分到哪一个人名下的,除帝后以外,其余大大小小的主子只可受用他们的服侍,却无权决定他们的去留——这同样是为了杜绝拉帮结派、明争暗斗。
过了片刻,她方才笑道:“那么,她也算是熬出头了。”不再提这话。
一时说唱南词的两个女先儿到了,给杨太后行过礼,便请她点戏本。
杨太后此刻已怡然地靠坐在宽大的红木美人榻上,掰了半个笑靥儿,掩唇送入口中吃了,道:“就唱一段《宋一出神入鬼》罢!”
这名目不止付嬷嬷、席嬷嬷两人闻所未闻,就是赖此为生的女先儿也是面面相觑,迟疑着。其中一人又赔笑道:“奴婢们学艺不精,不比娘娘见多识广,还请娘娘宽恕,再点个旁的罢?”'
“这样有名的故事你们竟不知道?”杨太后一脸讶然:“不就是一个叫宋一的书生,住在东海边上,文采风流、模样俊逸。东海里的丞相鲛女看中了他的人才,请他到龙宫里做个水神。宋一便在龙宫里赏游了一日,仍放不下四境九州、春花秋月,执意告辞离开了。回到岸上,才发现自己的肉.身已故,又被阎王捉去,仍旧惜他才学,让他做个鬼差。咱们凡人有出将入相,轮到此处不就是出神入鬼?”
两位嬷嬷听到这里,如何不知这全是她的杜撰呢。便向那两个女先儿道:“如今你们也听见了,便照着娘娘说的演罢。”
两个女先儿暗暗叫苦:这不是叫她们现编唱词念白么?
于是只得勉力而为。两个女先儿师出同门,多年下来也算默契,一个扮书生宋一,一个扮丞相鲛女,唱、吟、歌、舞、弹,插科打诨,其律柔美,其声婉转,倒亦颇引人入胜,一段终了,仍绕梁不绝。
唯独杨太后蹙着眉,不甚满意:“鲛女与宋一,乃是两个一样漂亮又聪慧的人物相惜相得罢了,何苦要塞这么些风.月情爱的陈词滥调?鬼神之说,正是为了给故事添些如梦如幻之感,原该有遗世仙娥,珍禽异兽,才不负龙宫仙境之地。”
两个女先儿皆诚心受教。杨太后又道:“这也不全怪你们,不过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又见她们的行头虽也是真金白银,却因只是妆扮娱人所用,制得并不精细,且不归她们自身所有。
便问了两人的名字,扮鲛女的叫莲姑,扮宋一的叫灵姑。杨太后点点头:“等我有工夫了,亲自将唱本写出来,妆面首饰也由我来设计,到时候再传你们来,用心唱一回。”
莲姑、灵姑听了喜不自胜,皆道这是天大的荣光,忙行下礼去,表示必不辜负太后娘娘的栽培,而后才感恩戴德地告退了。
付嬷嬷、席嬷嬷见她难得有兴致,也不欲拂了她的意:“娘娘手不方便,就让奴婢代您动笔罢?”
杨太后狡黠一笑,抬起自己的左手:“嬷嬷忘了,我双手皆能书么?”
于是付嬷嬷铺纸,席嬷嬷研墨,杨太后提起一支小狼尾笔,落下起兴诗四句,主仆三人一面讨论起来:“鲛女能对月泣珠,自然少不了珍珠做的首饰了”、“哪个拿自己的眼泪添妆呢?岂不是个傻子?”“这宋一也太狂放些,鲛女堂堂仙中丞相,竟不发怒”、“神仙的心胸,哪里是咱们凡人领会得到的”……
说得正热闹时,秀儿进来禀道:“皇爷及雍御医来向太后娘娘问安了。”
杨太后有些奇了:这二人是怎么论到一堆儿的?面上却只道一声:“请罢。”
皇帝进来略拱一拱手,算是行了礼,便在下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见雍御医行礼起身,眼睛都只一味地盯着脚尖,心中好笑之余,越发笃定了之前的猜测。
杨太后道:“今日好多了,之前歇了一觉,精神也好了不少。只是这伤口有些刺拉拉,时不时像针扎着似的疼那么一下,御医,这是正常的么?”
雍御医清了清嗓子,正要回答,皇帝便略含不耐地接过话头:“生肌的药物,历来是这样的。既然用着见效,朕便让司药司再送一瓶来,太后身边的嬷嬷记得雍御医的嘱咐,每隔一日换一回药,你们的手法更轻些,雍御医也就不必时常来了。”
雍御医张了张口,皇帝就又道:“你们接骨科素来研究筋骨血脉的,正好,朕还有别的差事派给你,回去了叶御医自会详细告诉你,定要用心专研,也就别想着躲懒怠工了。”
雍御医听得心中暗暗叫冤:从入宫以来,自己生怕比不上这些皇家的杏林圣手,为此兢兢业业,夙兴夜寐,何曾懈怠过一时半刻呢?
然而毕竟有一桩心虚事,故此也不敢出声,规规矩矩地应诺一声。
审时度势,这天和宫不是自己应当久留的地方,雍御医便只得知趣告退了。
杨太后见御医走了,皇帝却还坐着,甚至换了个更为惬意的姿势,不禁笑道:“皇帝既然有要紧的差事派给雍御医,想来此人医术颇为了得,才能担此重任,那么为我治这小小的皮肉伤,果真是大材小用呢。”
皇帝闻言一笑:“太后多心了。宫中人人奉职,四方辐辏,这姓雍的不过尔尔,又疏于规矩,不堪为内宫女眷效劳,做些誊抄编录的活儿,也就罢了。”
杨太后若有所思地颔首:“既然他不懂规矩,将来倘或唐突了谁可怎么好?皇帝打杀了他便是。”
她拿这话一激,皇帝难免有些不悦:“朕又不是夏桀、商纣,难道仅因为臣民略有纤芥之失,还未犯下大错,就不由分说地将其扼杀了么?”
杨太后赞许道:“皇帝如此英明,正是尧舜在世,哪里会是桀、纣呢?”
皇帝明知她语带讥诮,因见她眉眼唇角都是笑意,暗道:何苦回回都同她争这口舌之快呢?虽只是个名分上的母子,若能和睦相处,到底好过由着她不时无事生非。再者,这一回痴心妄想的是那雍御医,总也不能怪她自恃绝色、是害人的祸水。
于是难得的和颜悦色:“这一次皆因老八混账,匆匆忙忙地回宫来,也没能好好为太后的千秋节庆贺一番。正好之前下西洋的使臣带回了许多香料香品,像阿丹国的蔷薇露,占城国的伽蓝香手串,爪哇国的白檀木雕花扇子,太后若入得了眼,多少也算朕略尽一尽弥补之心。”
说罢便让苏内侍速速去办妥,并将明细单子呈来。
杨太后淡然一笑:“皇帝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天和宫库房小,装不下这么些东西,还是拿去分给皇后及妃嫔们罢。”
皇帝执意:“怎么会装不下?苏格诚,你且看着他们归置,归置不明白,朕唯你是问。”
杨太后见他如此,只得漫道一声:“有劳苏内侍了。”令宫人备下厚赏,又道:“我累了,皇帝请回罢。”便起身往后殿去了。
皇帝了却一桩烦心事,倒也神清气爽,抬脚走出天和宫,又听说一件喜事儿:“皇爷,湄嫔娘娘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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