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校园安静得不可思议,连风流窜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窗帘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圆弧,然后又缓缓垂落下去,在风的轨迹里轻轻颤抖。
赤司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隔着一拳的距离,秋染认真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一个答案。
头顶的灯光过于明亮,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被光线画出一小圈莹润的光环,像被春雨惊扰的池塘上,一圈圈漾开的涟漪。
过于接近的距离让她身上的温度透过空气辐射过来,说不上让人厌恶,但实在难以形容,一定要说的话,就像寒冷的冬日里刚出炉的糕点,带着绵软的甜香,即使是不喜欢甜食的人也会觉得心头发软。
……让人感到困惑。
赤司征十郎无法把握现状。
理智获取的情报和情绪产生了断点,以至于他无法第一时间给出任何反应。
保温杯停止了滚动,最后一点声音也消失在音乐室里,完全的静默吞噬了周围的空气,而春末残留的寒冷加深了寂静带来的沉重,气氛凝固成了灰色的铅块,等待着结果将它融化或者进一步加固。
所谓告白,是感情上有所倾向的异性或者同性在想要确定关系的时候,以各种手段向对方表达心意的过程。
需要满足的条件是,明确的感情倾向,和明确的结果需求。
前者是喜欢,后者是交往。
他,和秋染。
秋染琉璃音,对,赤司征十郎。
……为什么?
那个时候的赤司甚至还没有成为队长,而作为一名篮球手,虽然他自认观察力和决策力还算上乘,但绝不会是场上最抢眼的那个——并非妄自菲薄,控球后卫的职能决定了他的行动方针,他要做的是组织进攻和控制节奏,鲜少亲自贡献得分,从视觉效果来考虑,和“足以让人心动”的惊艳表现恐怕相去甚远。
秋染所叙述的人,更接近于小前锋或者得分后卫——又或是被誉为得分机器的全能型大前锋,青峰大辉。
基于如此的现实认知,让秋染对身为篮球手的赤司产生高评价的原因是什么,好感度吗?
可是,只认识了两个星期的人,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又是如何产生如此浓厚的感情的?
没有答案。
从那句仿佛告白的描述里所诞生的诸多疑问,没有人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
而他甚至判断不出那句话是不是告白。
在他的沉默里,秋染好像是从冬眠里苏醒的小动物,一点点从凝固恢复了生命的活力。
“あ——”
赤司张嘴的瞬间,被她飞快地打断了。
“那那那那个,是是一种比喻请不要在意!”
她小幅度地左右移动一下头,似乎想要后退,又似乎想要再凑近一点,最后只是僵在原地,语速快而急切,似乎能听到牙齿撞击的颤音,“是、是在说赤司君也很厉害!真的很厉害!所以、所以……那个……就是、就是——”
“……………………………………”
增添一条情报,秋染琉璃音是会用夸张措辞来渲染情绪的人。
……并不让人意外。
心脏像是被什么捏了一下,过量的血液涌出心房,冲上大脑,缺氧让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些许无意义的浮躁。
“……对不起。”
直到最后秋染也没能成功说出来“就是”什么,她似乎因此而感到沮丧,紧紧抿住嘴,像被冻蔫的矢车菊一样,灰心丧气地垂下头。
“没关系。”
赤司收下这个道歉,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后退一步,离开了她呼吸辐射的范围。
并不是什么需要在意的事。
单纯是对秋染琉璃音不够了解而造成的误会,仅此而已。
他这样告诉自己,然后保持着正常的姿态,拾起掉落的保温杯放回窗台,然后关上窗户,拉好窗帘。
——跟上来了。
“哒”一声,轻而飘忽的脚步声,无精打采地停在他的身后。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使用“无精打采”这样感情色彩强烈的形容词,但这种主观的情绪感受十分鲜明,只是对方站在身后的动作,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想象到秋染垂着头委屈的画面。
……这太奇怪了。
有什么事吗——在他这样开口之前。
和脚步声一样飘忽的力道,落在了他的衣摆上。
“……”
赤司并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想了什么,他残留的唯一印象就是忽然加重的衣摆所带来的束缚感,像一张网一样扯动了他的神经。
他转过身的时候,那种飘忽的力道又像梦一样消散了。
他看到了低着头的秋染,确实是他想象中的那样无精打采,她细白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低着头姿势让他能轻易地看到她的发顶,柔软而乌黑的发丝软趴趴地垂下来,在灯光下反射出小小的白色光圈。
她动一动身子,头顶上的光就跟着一起跳一下,看起来整个人都毛茸茸的,让人有一种强烈的伸手过去的冲动。
伸手,抚平她头上的旋。
赤司悄悄地绷紧下额。
“赤司君……是不是生气了?”她问。
“……并没有。”
这不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
或者应该说,因为他人的夸张叙述而产生会影响行为的情绪波动,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他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这样的回答似乎不能让秋染放心,她垂头丧气地思考了一会,忽然将手伸进校服兜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递给他。
“这个,送给你。”
“……”
为什么又是糖?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思考,才会做出如此让人迷惑的行为?
这个晚上的赤司经历了太多疑惑,而这些疑惑无法通过单纯的理性解析来得到答案。
秋染看着他收下糖,笑意又飞快回到了脸上,琥珀色的眼睛里重新浮现出小小的光圈,显得她整个人都神采飞扬,熠熠生辉。
“说好了,你没有生气。”
“……嗯。”
他确实并没有生气。
就是这点,才让赤司征十郎感到无比疑惑。
——他似乎无法讨厌秋染。
如果要问赤司,秋染琉璃音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觉得自己无法准确形容。
一定要说的话,是个让人困惑的人。
上天赐给了你某方面的绝对才能,相应地就会剥夺你其他部分的一些东西,这很公平。
所以赤司征十郎并不意外地发现了秋染琉璃音身上的失衡。
——这小姑娘可能有点傻。
从年龄上来讲,赤司征十郎并没有称呼她“小姑娘”的资格,但和秋染接触过之后,他认为这个称呼没有问题。
并不是说她蠢笨,相反她是那种看起来就溢满了灵性的人,学习成绩也算上乘,又有扎实的声乐和舞蹈功底,这些都足以证明她的伶俐,与此同时她的待人接物和思考方式却呈现出一种明显的稚嫩状态——或者应该用一个更准确的词来形容,那就是“单纯”。
比如现在。
在国文课的小组讨论里,关于“未来的形状”这一命题,老师要求同桌之间进行一个简单的总结。
根据对她浅薄的了解,赤司做了一些心理准备,比如“想当空手道教练”或者“体育老师”这样的跳脱回答也在他的预想范围之内,但即使这样,她也完全没有按照套路出牌——她说的是“想要开一家咖啡厅”。
“………………………………”
赤司确实是,根本就说不出来话。
为什么是咖啡厅?
你现在在做的事、你擅长的领域、你身上的天赋,和“咖啡厅”这个词究竟有什么关系?
启动资金、成本计算、人力资源、销售渠道……等等等等,这些东西你有考虑过吗?
很显然她完全没有。
她是这样形容的——
“不要太大也可以!布置得简洁一点,但是要有很多很多花,然后,要布有一个很大的书柜,里面一定要有莫扎特的乐谱!中央要放一台钢琴,还要有很大的天窗和落地窗,最好是彩色的,阳光可以直接洒进来,让所有东西都笼罩在七彩的光里面,就像那种电视上的大圣堂!我可以在那里唱歌——”
真是难为她了,竟然能把自己的才华夹杂在如此凌乱的叙述里面,而且只占据了很小的一个角落。
问题是,书和钢琴,都是不能暴晒的东西。
赤司总结了一下,觉得自己听懂了。
成本也好渠道也好都不重要,她想开的也不是什么咖啡厅,她想要的大概只是那么一种氛围——有花、有草、有书页干燥的气息和温馨的环境,在静谧的午后,阳光会通过巨大的玻璃窗落到干净的地面上,秋染琉璃音会站在那里唱歌,就像是站在闪闪发光的水晶城堡里,构筑一个没有烦恼和污染的童话城。
嗯,这很秋染。
这么说的时候,她笑得很开心,好像能通过午后的阳光看到这样的未来。
……算了,她开心就好。
赤司放弃了纠正她的想法的打算。
后来在收作业的时候,他偶然看到她的作文,开头的大意是“想和修德雷兹曼指挥的维也纳爱乐乐团合作”。
弗兰兹·冯·修德雷兹曼,德国出身的当代著名指挥家,指挥过维也纳、柏林、伦敦等著名交响乐团,以激昂和充沛的感情变化见长,而维也纳爱乐乐团作为举世闻名的交响乐团,以高超的演奏技巧、个性鲜明的艺术风格和线条明晰的情感表现而享誉业界,是最顶级的并且充满个性的一线交响乐团。
想要和二者合作的人有如过江之卿,不可计数。
作为一介歌者,秋染的宏愿让人非常理解,他也相信以她的天赋和实力,总有一天会得偿所愿。
可是这个作文,和她在课堂上讨论的内容,有哪怕一丁点的重合吗?
……真的,让人非常困惑。
这种困惑延伸到了很多地方,比如,赤司征十郎注意到,秋染和篮球部的一军实际上有着相当良好的关系,甚至包括刚刚入选的黄濑凉太。
他们甚至会互称名字。
考虑到秋染和黄濑凉太曾经是同班,互相认识这点并不难以理解,但黄濑凉太绝不是外表看起来的那么热情,他会称呼秋染为“小琉璃”,这点其实十分值得玩味。
很显然,赤司征十郎之于秋染琉璃音,并不是那种可以称得上特别的程度,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可能比她和黄濑还要遥远。
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因为这个结论而松一口气。
……好像并没有。
总而言之,。似乎只要跳出被孤立的框架,秋染就能和同样优秀的人随时打成一片——或者应该说,因为太单纯而随时会被拐走。
观察下来,他大概知道了她兜里的糖都流向了什么地方——秋染本人从来不吃甜食,而她主要的投喂对象是紫原敦,紫原敦,紫原敦……和赤司征十郎。
老实说这个并列让他非常不能理解。
一旦涉及到秋染,他不能理解的事情就有很多。
好像无论是谁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接近她,赤司甚至见到过桃井五月伸手撸她的画面。
真的是“撸”,就像爱抚一只小动物,从她柔软有光的头发一直摸到脸,那个时候桃井五月脸上的表情非常陶醉,和在大街上吸猫逗狗的人没什么两样。
当然,桃井五月本身并没有恶意,问题是,162cm的秋染琉璃音,比当时只有158cm的桃井五月要高4cm。
顺带一提,赤司征十郎那个时候的身高是161cm,即使这样,他看秋染的时候,也并没有任何仰视她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她太天真了。
赤司这么想,然后用舌尖抵住牙龈,悄悄绷紧指尖。
——今天也是不能理解秋染琉璃音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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