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side我眼中的你③

    赤司征十郎在十二岁的时候,曾经接受过小提琴的大师课辅导。

    那是他人生里绝无仅有的、可以称之为“失败”的经历。

    对方是在古典音乐界数一数二的小提琴独奏家,二十出头就已经身价千万美元,他的演奏以强叙事性和情感饱满而举世闻名,每一个听过他演奏的人,都会惊讶于他乐符里激昂的感情和饱满的情节。

    “他的音乐在向我们说话”“我听到宫廷的低语,看到贵妇们的裙摆”“从未有人如此直观地同观众构筑桥梁”——诸如此类的赞美自他出道就未曾停止,哪怕是大师人至中年的现在,依然有无数报导称赞他被阅历雕琢过的多彩音符。

    接受这样的大师课辅导,简直是一种渴望不可求的荣耀,赤司征十郎只是比较幸运,因为对方曾经是母亲的师兄,现在因为脚伤在日本休养。

    “来吧,释放你的热情!”大师送给他一个拥抱,“让我看看你飞扬的想象力!”

    这是大师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

    实不相瞒,赤司征十郎本以为这只是个欧洲人夸张的招呼方式。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接下来的一整堂小提琴课,都充斥着这种表述。

    他当时练习的曲子是圣桑的《引子与回旋随想曲》,正如曲名所示,作品采用“引子+回旋曲”的结构,从技巧上来讲没有让人望而却步的地方,但因为乐曲里大起大落的感情色彩,使得它在等级不同的演奏者手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

    那种融合在乐曲里丰沛的感情,正是赤司征十郎当时最为缺少的东西,也是大师最得意的领域。

    他能发掘人对音乐的想象力,他会告诉学生,如何让音乐在手下成为具体的画卷——就像他一直以来在演奏里做的那样。

    ——但赤司征十郎并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教学过程。

    “放松,放松,你的技巧没有问题,你已经不需要注视音符了,去感受音乐本身,感受乐句——感受情感在你指尖跳动!”

    “……”

    我在感受。

    赤司罕有地产生了一丝迷茫。

    所谓的“情感在指尖跳动”,具体是一种怎样的操作?

    “音乐是一场会话,是你对观众的倾诉,是你向他人表达情绪的具现化,小提琴是你的画笔,乐符是你的染料——你要知道你想画什么,首先,你要建立一个画面、建立一段故事,里面有情节走向和感情变化——比如。”

    大师用琴弓在弦上随意地划了一下——他的姿态是那么轻松,从他的指尖里,音乐像流水一样倾泻到房间里。

    “‘引子’这一部分,它很忧郁,想象一下,中世纪欧洲的青石板路,没有星星的夜晚,少女提着昏黄的烛火,孤独地走在小巷里面——”

    乐符像画一样展开,好像房间里忽然腾起乳白的雾,独自一人的少女踩在潮湿的石板路上,烛火将她的影子在地面上拉长成孤寂的画。

    在大师的手下,音符一下子就有了具体的形状。

    为什么?因为连音的频率不同?因为揉弦的力道区别?

    “不不不,揉弦是结果,是你知道了想要表达什么之后,情绪引导着你、通过小提琴展现出来的技巧,但你要想象的是一个过程,用这个过程,来引导技巧的变化,而不是让自己固定在某个技巧里面——”

    “……”

    我进行这样的联想,和,我的琴声展现出的技巧,究竟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赤司征十郎无法建立“想象”和“表达”之间的桥梁。

    在这一段进行了第五次的时候,大师笑着放下了琴。

    “我知道了。”他说,“我们不拉这个了,这样吧,你有什么喜欢的曲子吗?”

    “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但我还远未达到可以完美演奏它的程度。”

    赤司征十郎并没有撒谎。

    如果要他评价自己的小提琴技巧,那就是超越大多数同龄的普通人,又逊色于领域里真正的天赋者,是 “凡人”的等级里尚算优秀的阶层,但并没有摸到天才的门板,而12岁演奏门德尔松的E小协,那正是天才中天赋者才能达到的等级。

    “没关系没关系,谁都比不过我的E小协,不完美也没关系,你应该练习过吧?我这里刚好有乐谱,你来拉拉看。”大师非常轻松地表示。

    赤司征十郎如他所言,演奏了一首算不上优秀的E小协。

    即使是技巧欠佳的作品,大师依然听得很认真,但在演奏结束之后,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赤司,用一种让人无法解读的眼神,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曲式分析。

    带着那种玄妙的眼神,大师问他:“在拉这首曲子的时候,你在想什么?特别是华彩那一部分。”

    “……?”

    所谓的华彩乐段,是指作曲家留给独奏者或者演唱者自由发挥的部分,是一种即兴发挥的段落,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做是艺术表演的验金石,演奏者完全可以将自己毕生所学都浓缩在里面,也就是通常所谓的炫技。

    可是赤司刚才的演奏,并没有任何即兴发挥的部分,只是中规中矩的按照乐谱呈现而已。

    “门德尔松是浪漫主义时期的代表性人物,而E小协是他在技术成熟之后的巅峰代表作之一,所以它集中了作曲家最典型的特征和优势——抒情诗一样的浪漫情怀,和古典协奏曲的严格形式。”

    赤司这样解读乐曲的时候,看到大师一点点瞪大眼睛——他可不认为那是对方因为他的措辞而惊艳。

    “哎呀,我说的不是曲子的背景……嗯,但我大概知道了,嗯……是啊,哈哈哈,原来如此,是一场不错的演奏!”大师哈哈大笑,“是这样啊,哈哈哈哈,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E小协,干得不错!”

    “……?”

    赤司除了问号以外给不出任何反应,但他觉得那并不是一个夸奖。

    接下来的所有课程,忽然就变成了他能够完全理解的方式在进行。

    大师会纠正他的把位、微调他的姿势、告诉他如何让如何让揉弦更加柔顺、如何让双音更加饱满——这些技巧性的东西确实让赤司征十郎受益匪浅。

    但大师并没有再次强调“想象力带来的画面感”这件事——而同期接受辅导的千秋真一,则被完美地灌输了这些知识。

    如果说赤司被大师抛弃,似乎又并非如此,每堂课的指导都是尽心尽力,在下课的时候,他甚至会得到来自大师的巧克力,说是让他“尝尝生活的味道”。

    过于甜腻的白巧克力让赤司十分疑惑。

    他更疑惑的是,自己和千秋真一,在指导上被区别对待这件事。

    十二岁的赤司还不够稳重,所以在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他疑惑地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的小提琴很糟糕吗?”

    大师似乎愣了一会。

    “不,从你的年龄来考虑,你的技巧其实没有什么疏漏,但是考虑到——嗯……好吧,孩子,过来坐。”

    大师将他按到沙发上,为他翻出巧克力、美味棒、棒棒糖等一大堆零食,然后自己吃掉了一块巧克力,一副要和他促膝长谈的样子表示:“不用紧张,不会算你钱的。”

    “……”

    “要是问我你的小提琴是不是很糟糕,我必须诚实回答,不,完全不,你的技巧实际上非常优秀——放松点,孩子,我并没有在讽刺你,你是唯一一个能在我示范之后完美复制我的指法和技巧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赤司很难认为这是一句夸奖。

    果不其然,对方接下来说的是“但是”。

    “但你得知道,单纯的模仿可不是音乐。”

    大师又取出两块巧克力,一块热情地放进赤司的手里,另一块自己吃掉,然后才缓缓开口:“我先给你一个结论,如果你持续走下去,可以成为乐团首席——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这应该是就是成功?”

    赤司征十郎是无法成为艺术家的那种人,他非常清楚这一点,但被人这样明确地指出来,他依然感到了一种情绪上的不快。

    他把这种心态压下去,继续聆听对方的教诲。

    “我的教学并不适合你,虽然你确实缺少叙事性以及乐句和想象力的连接……嗯,但是你也不需要这个,你是个方法论,我是个体验派,这中间隔着的可不是半点差距。”

    大师看着他手里不曾动过的巧克力,神色柔和地笑,“当然,方法论和体验派其实殊途同归,古典音乐是构筑在强逻辑之上的严谨学科,你的周密没有问题——比如说,你和巴赫的相性好极了。你重视乐句之间的衔接顺滑、重视节奏和音程、重视重音、在演奏的时候强调颗粒感,这让你的琴声有数学式的规范美感。”

    “……”

    “众所周知,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先生,是巴洛克音乐的巅峰,他是个用音乐来表现数学的人,除去《马太受难曲》这种刻意表达情绪的宗教乐曲,他的乐曲里鲜少有感情上的起伏,从巴赫的音乐里听到的,都是人自己的感情映射。他的音乐完全是一场基于数学的严谨表达,他用极度规范的对称性和复杂的赋格来表现‘美’的本身,他是理性、是秩序、是规则——他是无人能比肩的神,但他是艺术家,因为他想表达‘美’。”

    大师拆开一只棒棒糖,在玻璃纸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问他:“赤司君,你有想要表达的东西吗?”

    “……”

    ……没有这种东西。

    “你打算把自己的一生献给音乐吗?”

    “……”

    ……没有这种打算。

    小提琴只是身为赤司家继承人“文武双全”的点缀,是能让他人生更加完美的装饰品,艺术学习只是他人生的旁支,他无意也不可能在这里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热情。

    “所以你看。”大师这样总结,“并不是你糟不糟糕的问题……你只是,你对音乐没什么野心。”

    “音乐家必须是野心家——所有的艺术家,必须对自己所在的领域投入全部热情,认为自己一定能在学习的过程中攀至顶峰,我们——允许我自傲一下,我们艺术家都具有自己想要想要描绘的宇宙。

    “我们路过宗教音乐的虔诚,我们走过文艺复兴的辉煌,我们浏览巴洛克时代不可复制的复杂华丽,我们感受古典音乐的严谨,我们也投身浪漫主义的柔情——我们体验音乐,我们感受音乐,我们去攀登先贤走过的山峰,试图摘取天上的星之桂冠,我们有着这样的野望,所以才能给了我们相应的回馈。

    “艺术是如此严苛的东西,如果你不肯正视它,那它就绝对不会回应你——毕竟,‘艺术小姐’可不缺少你这一个追求者。”

    最后的最后,赤司得到了大师的临别箴言。

    “你很优秀,你能完美模仿我的华彩处理——虽然音准欠佳,可是作为艺术家而言这还不够,因为你并不试图通过音乐向他人对话,你也并不想通过乐句来表达内心的感情,演奏于你而言只是演奏,那停在这里也未尝不可。”

    优秀,但又并不足以发光,这就是赤司征十郎能在艺术领域取得的成就。

    ——他是个无法成为艺术家的人。

    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并不愉快的回忆……大概,是因为秋染琉璃音。

    迥异于赤司征十郎的情绪缺失,她是那种生来就有“表达欲”的天赋者。

    赤司总会震惊于秋染歌声里丰沛的感情和栩栩如生的画面感。

    她身上充斥着强烈的感染力,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人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放松嘴角,当她哭泣的时候,人们会对她的悲伤感同身受。

    天赋者的优秀总是相通的,同为他上大师课的小提琴家一样,她是那种能用一个乐句就将人拖入氛围里的天才。

    ——她是赤司征十郎永远无法成为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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