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绿藻遮挡微弱光线,水波敲击着耳膜,浑浊腥臭的水往鼻腔耳朵里涌去,湖里安静漆黑得仿佛另外一个世界。
林时蕴知道这小破湖是人工挖出来的风景装饰池塘,只是被昏暗天色遮盖,才会显得深不见底,实际上并不算深。
再加上他水性好,参加过游泳校队,才故意跌入水里。
可当他完全被湖水淹没,水中死寂到能听得见微弱的心脏跳动声时,居然会莫名觉得孤独。
空荡荡、苍白的孤独。
像是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盖满雪白遮沉布的屋子里,除了踩踏冰冷大理石地面的脚步声,再也没有多余声响回应。
这种孤独能将人活生生逼疯。
但无所谓。
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再被夺走了。
正当他这么想着时,薛唐撕心裂肺的嚎叫沿着水波传下来。
随后,黑漆漆的湖面兀地破开一束微弱的光。
光芒微弱得像夏日萤火,又像将熄的烛火,却亮堂得仿佛极地中刹那间闪现的绚丽极光。
…有人跟着他跳下来了?
那人拨开水向他游来,牢牢拽住他的手腕,再背过身,拉扯着他拼命往上游,姿势生疏,救援全凭感觉,明显是半吊子的新手。
等浮出水面,胳膊撑到地上,能借着池塘旁的栏杆爬上去后,林时蕴才发现跟着跳下去的人不是什么巡查的保安,而是有洁癖的楚奕。
薛唐都快被吓疯了,立刻冲过去将楚奕拉上来:“楚奕你不要命了?!不会游泳还跳下去干嘛!”
楚奕弯腰扶着栏杆,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般疲惫,难受地嘶哑咳嗽,大滩的水顺着衣角滴落下去。
他开口:“别吵了,又没死。”
薛唐脾气再好,也忍不住瞪圆了眼吼道:“这距离死还远吗?你从小就怕水,我下去救人都比你好!”
耳朵进了水,连话语声都听得模糊不清,楚奕又低头剧烈咳嗽起来。
原主是怕水,但他并不害怕。
顶多是游泳技术菜了点,跳下去时过于冲动了些。
他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林时蕴是故意设局让林曜推他下去,只不过那时身体行动的速度远远快过脑子思考,回过神时人就已经扯着林时蕴往岸上游了。
可能天生就是担心反派崽的操劳命。
薛唐叹了口气,一边帮楚奕拍着背,一边像老妈子般絮絮叨叨地念着。
“等下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万一喝了脏水生病就不好了。”
“我真没事,林时蕴呢?”
“我也没事。”
林时蕴已经站直了身体,湿漉漉的碎发贴在额前,白色校服被完全浸湿,但看上去没有楚奕那么狼狈,反而更像是救人的那个。
他脸上倒是没有一贯的笑容了,黑黝黝的瞳孔盯着楚奕,透着点凶狠的偏执劲儿,仿佛要重新认识他这个人般:“你怕水?”
“我没什么害怕的东西。”
“放屁。”怒气壮人胆,薛唐在旁边骂道,“你小时候溺水过一次后,连澡都不敢泡,还不怕水?!”
林时蕴不知道楚奕怕水。
但他知道楚奕有严重的洁癖,每天早上都会先仔细擦三遍干净如新的桌子,像这种臭气熏天的死水池塘,是宁死也不愿意沾的。
…那楚奕为什么会跳下去救他?
真的是因为喜欢吗?
他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别人大发善心施舍的糖也不一定意味着喜欢或者爱,更可能是拉入陷阱前的引诱。
林时蕴兀自低头沉默着。
薛唐捧着一大堆纸巾给楚奕擦干发梢滴落的水:“司机在门口等着了,快去医院,别着凉了。”
楚奕不愿意去。
他对医院有很深的阴影。
以往他一旦踏入医院,就意味着永不相见的生死离别。
他从薛唐那里抽出一堆纸,再塞到林时蕴怀中,转移话题:“听到没,快擦干水,别着凉了。”
薛唐被楚奕装聋作哑的本事气笑了:“你别转移话题。”
“我不去,又没生病。”
薛唐哄小孩似的:“行行行,那我跟楚总说把家庭医生请来。”
林曜也装作担心模样:“对,小奕,你还是快去医院吧。”
他不知道刚才楚奕听见和看见了多少,拼命压着胸腔里那颗因为害怕而跳动剧烈的心脏。
在他眼中,楚奕有多怕水,就有多在乎林时蕴。
…但是凭什么?
凭什么林时蕴一来,楚奕对他的浓烈爱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认识楚奕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就抵不过楚奕和林时蕴相识的短短几周吗?
林曜虽然不喜欢楚奕,但奇怪的占有欲在作祟,本就燃烧得猛烈的妒火又被浇了油。
他像是忘记了刚才自己伸手推人的举动,对林时蕴说:“时蕴你没事吧,刚才你不小心跌落水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一阵裹挟着凉意的劲风刮过,楚奕弯腰打了个喷嚏。
林时蕴突然没有心情虚伪地应付林曜。
他不理林曜,帮楚奕拢紧了些披着的干校服,语气是难得的温柔:“老大,回家看医生好不好?”
楚奕艰难地叹了口气:“那你也一起吧?”
林时蕴突然笑了起来:“好。”
这笑容清澈得仿佛驱散阴霾露出繁星的灿烂夜空,晃眼得让楚奕微微一愣。
林反派确实有祸害人间的资本。
不看脑子,就凭这张脸就能掀起腥风血雨。
但离开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他别过视线,转头看向林曜,说话声里混着浓重的鼻音:“林曜你记性不好吗?”
林曜僵住了。
“刚才是谁推他下去的,失忆了吗?”
林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句质问令他难堪到无地自容。
他从没想过楚奕会这么不给他面子。
“刚才是我脚打滑了才摔进去的。”林时蕴抬手,将楚奕发梢上的一根杂草扫落,“别担心。”
他已经不想再为林曜耽误时间了。
“这事没翻篇,另外,别动我小弟。”
楚奕刚撑着气势放完狠话,就又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原本挺冷一人显得有点发蒙。
这下子薛糖直接拉着他往校门口赶:“别废话了老大!快走吧!”
*
三人上车时,薛唐坐在前座,楚奕和林时蕴坐在后排。
林时蕴本来想自己一个人回酒店,但耐不住楚奕坚决拉他一起回家看医生。
司机看到浑身上下湿透的两人,被吓了一跳,“小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薛唐将空调调成暖气,“他不小心掉水里去了,王叔拜托你开稍微快一些。”
“我又不是犯心脏病了,没事。”
楚奕觉得自己没这么金贵,只是落个水不需要过度紧张。
“老大你从小就身体弱,一旦淋雨绝对会发高烧,脱臼的伤也才好得差不多,现在淋了脏水说不定又要发炎……”
薛唐跟唐僧念经般叨得楚奕发困。
窗外暴雨骤落,雨幕模糊了车窗,温度适宜的车内诱人入睡。
他脑袋晕乎乎的,眼皮跟灌了铅般沉重,睡意逐渐侵袭大脑。
意识模糊,楚奕头枕着后座软垫,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时蕴坐得离楚奕近了些,他拿起毯子,轻轻披在楚奕身上。
暴雨天气模糊视野,前方十字路口突然窜出一只狗,司机急踩刹车,车旋即减慢速度。
座椅一颠,楚奕在睡梦中微微皱眉,头往旁边歪去,浑然不觉地靠在林时蕴肩膀上。
他的皮肤被水浸得有些苍白,两旁路灯光芒落进车内,在脸上映出或明或暗的光斑。
林时蕴身体一僵,四肢五骸里的血液像是瞬间停止了流动般,后背紧绷。
世界明明很吵。
雨滴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击打着金属车顶,窗外哗哗雨声透过缝隙钻入耳朵。
但他却觉得车里狭小的空间太安静了。
安静到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吵闹的心跳声。
胸膛似乎在微微颤抖,手指不自觉地蜷着,肩膀被靠的那块地方烫得厉害。
身体逃离了他的控制,异常却又真实。
他深呼吸,强迫自己去思考今晚要写的压轴题,试图冷静下来。
车载音响里播放着轻柔的英文歌,空灵女声低沉唱着《salvation》。
【You are the snowstorm】
【I\'m purified】
睡梦里的楚奕像是找到了舒服的姿态,将头靠得更近了些,偏软的卷发扎着脸庞,鼻翼间呼出的热气扑在林时蕴的脖颈。
音乐还在播放着。
【I never meant to fall for you but I was buried underneath】
【My salvation】
这是初中大合唱时班主任选择的歌。
年轻的老师当时还深情讲解了一番,说假如有人内心世界支离破碎到快要崩塌时,希望能及早遇到愿意将他拉入新世界、救赎他的那个人。
他表面认真唱着,伪装着充满希冀等待的模样,内心却对这首歌冷漠地不屑一顾。
救赎,这是一个多么无力又高傲的词。
像祈祷般无尽地等待着,最后等来的却不一定是救赎,反而是背叛。
不需要他人救赎。
他一个人咬牙也能挣脱出去。
他偏头望着窗外被暴雨袭击的街景,重新思考起了以前曾有过回答的问题。
救赎吗?
攥住他人的手,再借助他的力量爬出去,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楚奕披着的毯子脱落到座位上,林时蕴偏过身子,仔细地帮他盖好。
然后,他僵硬而又不自然地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楚奕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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