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河北岸公路的修补工程完工,隔了几日,承包单位的工人前来回收草帘。
天气炎热,人困马乏,他们只管卷起路面上平整干净的那些,对于被扔到河沿的视而不见,反正此地近水,湿气氤氲中生物亢奋繁衍,不消多久,破败腐烂的稻草就会和周围融为一体。
回收完毕,工程车头也不回地开走了,河两岸泥泞的斜坡上零星散落着几片孤单的枯黄。
远看去,它们与有经验的卡车司机在某些较窄的转向口为防止车辆打滑而扔到一边的累赘殊无二致,可近看,又会发现不同寻常的端倪。
草帘的顶端用草绳或是布条扎住,下半截扩成锥形,明明只有单薄一层,却靠着不知何来的力量生生站住。
长久凝望,瞳孔逐渐适应了路肩林荫下的黑暗,才能看出草帘的中间敞着一道缝。光线透过细缝照射其中,棚内灰色的影子偶尔微微活动。
有人藏在里面。
怎么会有人在这儿?
这一带有地但都是荒地,有水却未建水塘,河里没什么鱼,休闲垂钓的胜地在更上游的仙山水库。虽说路边有整排的树木阻拦,可途经这条路的大多是重卡,在这儿乘凉,绝对不是一个安全的选择。
傍晚七点多,乌金西坠,倦鸟归巢,甲子河依旧无声地流淌着。
突然,近乎静止的草帘中探出一个男人的身子——不知是太阳晃花了眼还是怎的,他感觉河里的水恍惚变了颜色!
在夕阳的映照下,甲子河里的水色愈发浓艳,呈现出诡异的橘红!
男人定睛细看,接着猛地掀起草帘,踢开脚边的水壶和哐当作响的铁碗,踩着露趾的布鞋,迎着落日沿河岸朝上游发足狂奔!
他腿脚不算利索,眼睛又死死盯着河面,一路跑得连摔带滚,手臂和小腿被沿途植物的枝条划得伤痕累累,气喘吁吁地跑到一条水渠和甲子河的汇合口面前。
不远处是一片白墙蓝顶的建筑……那是恶魔的城堡!
盘踞其上的灰白色烟幕仿佛发觉了他的到来,转身朝他周围聚拢,将他紧紧围困。他惊恐地后退了两步,可怎么都摆脱不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呼吸困难——
甲子河西南方向二百公里,穿过裕城的高楼林立和霓虹闪烁,游过不见首尾的星海银河,向繁华至深处一转——花街柳巷的夏夜春色无边,“水晶宫”里的灯火十里辉煌,吸引着红男绿女目不暇接,让苦闷无聊的长夜豁然开朗。
午夜将至,水晶宫首屈一指的豪华包厢里一片黑咕隆咚,镭射灯转得人眼花缭乱,音乐声震耳欲聋。所有姹紫嫣红在你推我搡中芳菲残褪,衣冠楚楚在觥筹交错间寸寸宽解。
侍应生进屋送酒,对这一切早已见怪不怪。开瓶的间隙,他用余光扫了一圈,扫过了满屋的放浪形骸和不堪入目,视线最终落在角落沙发里躺着的男人身上,暗忖这位还算剩了几分人样。
倒不是说他德行好,其实他早就喝得七荤八素了,比其他人更早倒下,此刻正自己占着一块地方睡得不省人事,散落的发丝覆盖了他半张脸。
可或许是墙角灯带昏黄的微光容易让人产生绵延的绮思,又或许是不修边幅的随心一倒也难掩他身材的优美修长……总之,他身在此间,明明与处处悬垂的水晶流苏相映成辉,却又与周围人有种难以言说的微妙差异。
这点儿捉摸不透的感觉,让人犹犹豫豫,没办法轻易把他跟这些涂脂抹粉、冠冕堂皇的妖魔鬼怪混为一谈。
一曲终了,点歌的服务生不知去向,歌单竟然放完了。
音响难得消停片刻,谁知睡着的人这时却醒了过来,缓缓掏出震动中的手机。
对方恰好在他临接听前挂断,他半睁开眼,手指划过屏幕,看着那几个陌生的未接来电,脑中难免空白。
包厢里飘着暧昧的香气,可能是香水,也可能是哪个姑娘扑的粉,总之香香的,若有若无地吊着人。他收了手机,试图寻找味道的来源,一抬眼,眼底的绯色衬着微扬的眼尾,瞧着更像一朵桃花璨然绽放。
有人点了一首校园民谣,单薄的吉他声响起,冗长的前奏没完没了。
他伸手随便一抓,拽过来一个人。
那人摇摇晃晃地说道:“云,云哥……你醒了?”
唐晏云哑着嗓子问:“肖羽茅呢?”
“肖总?”那人伸头张望了一阵儿,“肖总好像出去了。”
唐晏云不悦,道:“喊他回来,我要走了。”
“别急啊,云哥,说不定肖总是和人谈事去了,过会儿就回来了呢?哎哎……”那人见他要起身,忙道,“你别走,别走!你这样怎么走啊?我去给你找他,你等着啊!”
包厢门没关,两个推酒的男生从门口张望了几眼,弓着腰溜了进来。其他人都双双对对,他们无缝可插,便坐到了落单的唐晏云左右,一唱一和地跟他聊天。
二人年纪不大,一个搀着他的胳膊扬起脸,亲热地问:“帅哥,在哪里高就?”
唐晏云眯眼一笑,不客气地靠在他身上:“不高,没事修修下水道。”
气氛暧昧,他的话不免令人浮想联翩,男生知情识趣,立刻会意,绵软无力地打了他一下,挨得更加亲昵。
另个男生手里端着一只高脚杯,朝唐晏云递过去,略显生涩地问:“喝点吗?”
男生的身形高且瘦,肩宽却单薄,双腿长而直。唐晏云看着他,眼前浮现出了遥远模糊的影子,想得头痛。
他问道:“这是什么酒?”
“今天晚上最贵的酒。”扶着他的男生半真半假地说。
唐晏云配合地倒吸一口冷气,问:“有多贵?”
那男生见唐晏云拿烟,笑嘻嘻地捧着打火机等在旁边帮他点着:“你要了,我们俩就不用另开单啦。”
“感觉不是好东西。”唐晏云吸了口烟,接过酒杯闻了闻。
某种熟悉的烈酒气味扑面而来,即便添加了果汁和香精也难掩其实。
他问那男生:“没看见我都这样了?你要喝死我?”
“我们……我们还没开单呢,”男生的五官在黑暗中看不太清,凑在他肩旁说话,语气倒是十分恳切,“这么晚,也没别的客人了,我是第二天来,要是,等会儿经理,我们经理要是……哥,你就当给我们帮帮忙……”
校园民谣唱到了副歌,来来回回都是一个调和那几句歌词。唱不完的遗憾泛着隔夜隔年的酸,放浪的气氛文绉绉起来。
他面色苍白,语无伦次,眼神闪烁,推销得结结巴巴。唐晏云越看越出神,未等他说完,仰头一口见底。
男生惊讶:“你,怎么……全喝了?”
酒的度数很高,他的本意只想让客人喝上一小口,愿意认下这瓶酒签单就行。
“没办法。”唐晏云醉眼朦胧,信口开河道,“你好像我一个朋友。你一递给我,我没法不喝。”
男生怔住:“什么朋友?”
“什么朋友……”唐晏云喃喃道。他深情地望着空杯,状似缅怀,实则在等烈酒经过最烧心的那段食管。如此沉痛了足有半分钟,他深吸一口烟,随即拉起男生的手,突然往怀里一带。
男生清瘦得表里如一,唐晏云搂在怀里,感觉那肩骨直戳进他胸口,蓦地心疼。
他旁若无人地低头问道:“你说呢?”
尽管唐晏云“英雄救美”不惜一掷千金,干杯干得豪情万丈,可他却忘了自己是喝晕后被电话生生吵醒的,实属强弩之末,一触即溃。别人醒来都是高床软枕美人在侧,一夜风流无限回味,他这晚却着实喝断了片,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等他再睁开眼时,只见雪白的墙上悬挂着庄严的警徽,离他最近的一扇门上钉着牌,写着“治安大队”云云。
唐晏云昏昏沉沉,无暇细想,索性两眼一闭装死,任人架着他东倒西歪。
治安队这天不知是扫黄还是打.黑,大厅热闹非凡,走廊人满为患。唐晏云醉得一问三不知,警员也不能把他扔在一边,毕竟满屋子的眼睛,万一被有心人拍去,添油加醋一番,举报暴力执法可是麻烦。
两个警员任劳任怨地把唐晏云架进一间屋,放在了两座一组的连椅上,又把他团了团,确保他蜷在离地二尺的地方继续睡,算是有了身为公民的尊严。
周围吵吵嚷嚷,连椅不时被路过的人磕磕碰碰,他睡着睡着,脑袋从扶手上滑了下来,后脑勺“嗵”地撞在了座椅边缘。
这一撞,最痛苦的不是头,而是他的身体几乎倒悬。烈酒混着胃酸蠢蠢欲动,在重力作用下慢慢沿原路返回。
消化道火烧火燎,随时要伙同其他器官一并揭竿而起,唐晏云内外交困,既难受又委屈。仅有的本能让他只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可他的两条长腿不知被人怎么盘的,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他横下心:哪怕干脆滚到地上躺着呢?都好过现在这样。
他自暴自弃,将要顺势一滚,忽然不知打哪儿来了个人,伸手拦住了他——不同于警察叔叔们铁面无私的东拉西扯,那双手臂完全擎住了他身体的重量,手掌小心地托着他的背,把他扶了起来。
唐晏云瞬间感觉自己又活了。
“唐晏云,”来人道,“可以走了。听见我说话了吗?”
知道他在这的狐朋狗友们个个酩酊大醉,不可能这样清醒地对他说话,而且这声音沉稳又冷静,听来十分熟悉,不像只是某个素不相识的警察。
唐晏云挣扎一番,困惑地睁开了眼。
许淮书起先皱着一点眉,见他双眼逐渐对焦,担忧之色散去,转而不耐烦地问:“还能走吗?我车在门口,扶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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