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淮书把唐晏云扔在了小区门口。
尽管他连火都没熄,头也不回地开走了,可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他并没有要去的地方。
他仅仅是不想回到从前那种跟在唐晏云身后亦步亦趋的日子,不想再对他毫无保留地千依百顺了。
唐晏云,桃花旺盛,又喜新厌旧,对他再好也不过是给他机会暴殄天物煮鹤焚琴。捕食的手段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和他沦肌浃髓浑然一体,所有想要靠近他的人只是即将投入他流水线上的一件原料——将往哪边走,该进行什么处理,早就被庞大的基数摸了个透彻,只能在浑然不觉中遭他运筹帷幄。
不能对他太好,也不能离他太近,否则在他心中就会因容易获得而更快地失去价值。
许淮书心意坚定,毋庸置疑,但由于经验匮乏,行动难免出现瑕疵。比如……当唐晏云紧紧搂着他时,那三言两语的杀伤力和从前的拉拉扯扯不能同日而语,不止一击击碎了他心头的枷锁,还用情真意切把他的决心兜头痛打了一顿。
他血液逆流,无法强装无动于衷,一不小心,脱口便亮明了底牌。
许淮书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就算答应,也不该答应得那么快。
他一松口,唐晏云果然如虎归山,一改低声下气,顺杆而起,开始讨价还价。
过了这么多年,读了这么多书,吃了这么多饭,下了这么多决心,一交手,怎么还是阵脚大乱?
许淮书去了拳馆,出神地在跑步机上热身,跑着跑着,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个人。
那人伸手敲了敲他跑步机的显示器,笑呵呵地挥手道:“晚上好。”
许淮书调慢速度,打招呼:“来了啊。”
来人指指训练区:“练练?”
许淮书微一点头:“等你。”
来的人是谢重山。二人在读书时相识于菁英拳馆,因为互相认出对方是校友而分外亲切,经常一起练习。
菁英拳馆的老板是八一拳击队的退役队员,拿过真金白银的国际腰带,水平自然无可挑剔。不过,有段时间国家政策比较紧,上面对这些仍在从事体育相关事业的退伍、退役人员查得很严,包括退役后的职业、收入甚至人际关系。那时候的菁英拳馆左边大排档,右边练歌房,往来进出鱼龙混杂,调查组派人来暗访,看见许淮书和谢重山两个人在台上对练,打得有模有样,又长得一副学生模样,一看就一脸诚实,于是上去攀谈。
遇到陌生人询问,二人以为是来办会员的路人,便如实说老板待人友善,他们经常来这里强身健体云云。调查人员又问了些背景、关系之类的问题,所幸二人思想觉悟高,不像某些社会人士口无遮拦,喜欢把拳馆说得活像帮派势力聚集地,菁英拳馆这才得以在那个特殊时期幸免于难。
过了很久,老板辗转得知其中缘由,顿时对二人连连感激,见他们来玩,时常亲自上场指点。后来拳馆搬到健康公园附近,老板在会员区域后面布置了个私人训练场,只让几个朋友进来玩,其中就有许淮书和谢重山。
人若只能在某一小块世界中彷徨,许多特定的压力往往无处排解,但在这里,他们能够短暂地获得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学习、工作中的压力越大,他们玩得越真,强度越大,日久经年,水平和一般拳馆的教练可谓不相上下。
许淮书往手上缠保护带,在灯下看了看手心。
唐晏云用的还是那些恃宠而骄的手段,逼得人避无可避,让人要么翻脸打他,要么任他为所欲为。这也太幼稚了,简直是儿童游戏,许淮书压根不想跟他一般见识。
可……按理说,像唐晏云这样的体格,他制服三五个都没问题,但当他真的对上唐晏云本人,他竟然也没能赢多少——那个人把浪荡的笑容一收,漂亮的脸上充满了少年屠龙般的无畏和坚毅,眼里隐隐倒映着远方的光芒,英气直逼人心。
如果不是理智反复提醒,有好几次,他……差点就想松手了。
他松手,又能怎么样呢?
唐晏云总不会杀了他,最多……
当人经历了重大选择,一定会忍不住回头假设。
许淮书不禁想:假如他今晚没有阻止,也没有拒绝,他现在会身在何处?
他,是不是已经在……
谢重山这天来得晚,热身也热得心不在焉,在跑步机上呆了没一会儿就下来了。
他走到许淮书附近,忽然没头没尾地感慨道:“快到秋天了吧。”
许淮书想想,说:“没那么快,离立秋还有大半个月。”
谢重山呵呵笑着,自嘲道:“是吗?也许不是天气凉,是我一个人生活,过得太凄凉。”
说着,他走近两步,小声说:“我……我想找个男朋友。”
谢重山是无意间对许淮书出柜的。
他有时看似在认真锻炼,其实脑中想着实验室的事,一直运转不断,连来锻炼也是因为导师怕他猝死,硬逼着他出来走走。由于脑子里储存的数据量太大,他经常突然开口,蹦出一两句莫名其妙的话,一般人听不懂,不能理解,还以为他脑子有问题,连看他的眼神都不同寻常起来。
许淮书见怪不怪,淡定地跟他对练,谢重山偶尔反过来问他自己说了什么,由于专业相通,许淮书还能复述出个大概。
时间一久,面对着许淮书,谢重山更加放心,不但对他出柜,还硬对他倾诉了关于唐晏云的种种。
许淮书无言以对,谢重山也从没见过这么沉默的树洞。
他感觉这个师弟真是奇人奇才,和那些为此大惊小怪、扼腕痛惜的普通人不一样。
有的人说出“找个男朋友”这种话,给人感觉危机四伏,比如唐晏云;而有的人说出这种话,则是真的对爱情心生向往,比如谢重山。若不是遇人不淑,若他能早些敞开心扉,恐怕早就遇到合适的人了。
许淮书诚恳地鼓励他:“加油。”
谢重山吞吞吐吐地说:“我不像一般上班族,工作时间固定,每周还有一两天假期。有时候一忙起来,我连日子都忘了,这样……好像不太好。”
“没关系,找个能接受你的工作时间的,不就好了?”许淮书笑道,“你不会是又想有人陪你,又不想花时间陪人家吧。”
“当然不是,我……不想随便找。”谢重山道嘿嘿笑笑,“每次一回家,家里空荡荡的,是很难受,但我也不能为了这个,就随便找个人一起过日子吧?那我还不如把我妈接到裕城来算了。我更希望有人了解我的研究,能明白我做的工作意味着什么,能分享我的成功……最好,还能一起来拳馆玩玩!”
谢重山今天心情不错,一直在乐呵呵地笑着。许淮书这一打量,发现他俨然是一副已经有了心上人的模样。
“能跟你探讨学术,理解你的工作,还得适应你的时间,最好能和你一起来这玩?”许淮书小结一番,笑着看看他,“这话听起来,怎么感觉你在说我?”
谢重山轻咳了一声,问:“不是。那个,小唐最近怎么样?”
许淮书动作一顿:“你说唐晏云?”
“当然,”谢重山道,“除了他,姓唐的人里我还能说谁?他好像和肖羽茅分手了。”
许淮书垂下眼,问:“你怎么知道?唐晏云找你说的?”
“他怎么可能跟我说这个?”音箱里放着动感音乐,谢重山没察觉出他的异样,“前两天,我去肖天鹤的办公室,在那看见肖羽茅了。那小子一脸倒霉相,见我去了连招呼都没打,马上走开——这些年我只有在每次唐晏云把他甩了的时候才见过他这个德行,否则他对我一点不客气,见到我就要过来惹我,说改天和小唐一起请我吃饭。最可恶的是,他从来没有真的请过我!”
谢重山当年是环工学院的镇院之宝,他主动出击,唐晏云自然感到十分新奇,处处很给面子,肖羽茅一直为此耿耿于怀。
许淮书不动声色。
谢重山回忆道:“那时候,我给小唐打电话,有时他马上就接,我话没说完,他已经来敲门了。可有时候发个消息,他能几天几夜都不回,找也找不到人……弄得人心里,真是,哎!”
“他就是这样的人,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这个无疾而终的故事许淮书已听过许多遍,道,“怎么今天又想起来了?”
“因为……”谢重山忽然傻笑了一下,“前几天,他找我聊甲子河的事,和我说了好多话。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在坎坷的河堤艰难行走和被灼热的阳光额外关照的疲惫姗姗来迟,许淮书闭了一下眼,生硬地说:“我不知道。”
谢重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第一轮调查已经结束了,原来住在修复区的那些人又跑到省里信.访,我感觉再启动调查等于浪费资源,不想回应,但是他拍了设计院做环评时收集的病历给我看,问我能不能带那些人去厂里参观……怎么可能呢?资源厂的制度在那摆着,除了培训满三个月的工人外其他人不能进入车间,我说话哪有那么管用?他又问,能不能带人去看看净水设施?我说那也不可能啊,几个曝气池露天敞着,万一有人故意跳进去,怎么办?最后,他只好跟我说‘谢谢,打扰你工作了’。”
许淮书默默听着。
“拒绝完他,我总觉得良心不安。与其埋头研究不知何时才能有进展的新材料,为什么我不能先关心身边的人?先关心裕城的问题?”谢重山自责道,“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虽然他以前是有点敷衍,是有点耐性差,也不够认真,但是回头看看,和现在社会上的这些人相比,他还是可爱得多了。”
许淮书:“……”
“说不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许他玩够了,成熟了,也就收心了?其他方面……”谢重山冲他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只要他身体健康,我没什么特别偏好和坚持,都好商量。两个人在一起,应该是灵魂互相吸引,有些事只是形式,是生活中的调剂,对吧?”
“……”许淮书牙齿轻轻一磨,点点头,“嗯,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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