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寿宫金碧辉煌、处处反着亮光,让人目光晕眩,殿内上上下下伺候的宫人又极多,那炭盆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换上新的炭火来。
陆容予穿着薄氅,没多时便出了一身薄汗。
她的双腿已经跪得无比酸麻,即使没人盯着,她也丝毫不敢动弹,生怕自己轻轻一塌腰,便会不受控制地倒下去。
太后没说明白要跪几个时辰,陆容予看不见天色,不知自己已在此处跪了多久,也不知太后是尚未消气,还是已然将自己忘在了此处,只觉头脑越来越昏沉,全凭一股意志强撑着。
正当她觉得眼前的景象逐渐朦胧昏暗,下一秒就将晕过去时,却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救星。
正是皇帝身边伺候的范公公。
“郡主,皇上请您到昭政殿走一遭。”
——
程淮启与程淮义分开后,便直接去昭政殿见了邺谨帝。
“陛下,七殿下来了。”范公公道。
“宣。”
程淮启大步进殿,躬身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邺谨帝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问道:“何事寻朕?”
程淮启答:“今日休沐,儿臣便想来与父皇将上回那盘未成之棋局破解。”
邺谨帝却并未回话,只将手中的折子抛下。
“你先看看这折子。”
程淮启单手稳稳接住,打开折子,迅速浏览起来。
“此次围猎,缮国公之子张保成与赦靳侯之子罗元广在首日围猎与后日马射之时表现上佳,许多大臣推举为其加官,你与此二人围猎时往来较多,你意下如何?”
程淮启道:“儿臣以为,可推张保成为城门领,罗元广为游牧副尉。”
“哦?但张保成之技略短于罗元广,何以授从六品之职?”
“张保成之技略短不假,但这罗元广为人狠毒,工于心计,且自视甚高。若予大权,恐其日后以公谋私、独霸一方,而张保成为人稳重妥当,又有仁心,可担大任。”
邺谨帝闻言,淡淡扫了他一眼,命人布上那日未完之棋,在白子一方坐了下来。
两人酣战一个时辰有余,这才分出胜负。
程淮启赢半子。
邺谨帝将这棋局细究一番,又看一眼对面神色无甚波澜的人,大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朕竟是真的老了。”
“是父皇承让。”程淮启谦逊道。
邺谨帝一向对自己这从小便样样出色、性子又沉稳的儿子十分满意,点了点头,这才问道:“那罗元广平日为人放荡不羁,甚至时常有些呆傻,怎担得起狠毒二字?”
程淮启心下一松,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沉声道:“那日查出剑伤的赵滨,便是罗元广的亲卫。赵滨中的并非儿臣之乌尾箭,但受伤时间却与真正负伤之人所差无几,显然替死鬼一只。且他是个硬骨头,严刑之下不吐一言,誓死护主,想必乃罗元广精心培育之心腹。罗元广如今不过一侯府世子,便能如此轻易迅速地推出一名口风极严的心腹赴死,其心思必然阴狠。”
邺谨帝本不愿多管这些皇子之争,但听他如此言语,不禁蹙眉:“那日究竟发生何事?”
“那日,儿臣正于密林外猎取一只金雕,听闻某处动静不同寻常,即刻策马赶去,便见到嘉和郡主之马受惊,状似癫狂。她落马后,又且险些被飞矢所伤。儿臣即刻向那谋害之人射出一箭,但因他躲于暗处,儿臣并未射中要害,令其得以逃出升天。”
围猎之马,匹匹皆精挑细选,又怎会有状似癫狂一说?
邺谨帝本就是一介政斗好手,此时怎还会不知此为计谋,当即问道:“那嘉和郡主如何说?她落马前,可有发觉些蛛丝马迹?”
程淮启一向知邺谨帝个性严谨,闻言便将一对剑眉蹙起,做为难之态。
“儿臣不知。”
邺谨帝果然道:“将那嘉和郡主请来问问。”
程淮启低头颔首,掩去目光中闪过的一丝精光。
华寿宫离昭政殿并不太远,但陆容予却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到。
邺谨帝不知太后罚她一事,以为她是从绮云殿来,并未多说什么,期间与程淮启又下了一局短棋,棋毕时,陆容予已在殿旁等候多时。
见两人终于发觉自己在旁边,她忍着疼痛行了一礼:“臣女见过陛下,见过七殿下。”
“平身,”邺谨帝侧首道,“郡主可还记得围猎落马当日,发生了何事?”
陆容予闻言一愣。
她明明已与七殿下事无巨细地交流过当日所生之事,如今七殿下人就在皇帝对面,皇帝却还是大费周章地将她请了来……
她稍作思考,便想通七皇子这是在设法将自己从太后手中救出,顿觉受宠若惊,险些失态。
他为何救她?
莫非此事另有蹊跷,他要拿自己当棋子不成?
她深呼一口气,垂下眸,将自己那日与七皇子所说之言复述一番,又补充道:“当时有人在臣女马后笞以重鞭,使马受惊,但臣女当时自顾不暇,并未能看清那人长相。那日早晨,臣女本与三公主说好一同出发,但公主出发前,被一端茶的小宫女泼脏了衣裙,更衣回来时,便已不见臣女踪影。那端茶的小宫女原是公主宫中的三等丫鬟,等公主自密林回来、去寻那小宫女时,却发现她早在泼完茶后便被人灭口。”
邺谨帝点点头,问过她身上的伤好些没有,便让她回去了。
她行动时,一双膝盖似是难以弯折,走路时姿势怪异,几乎大半个人的重量都倚在婢女身上,每行进一步,都会牵动满身神经一般。
那一张巴掌小脸煞白,紧紧咬着牙,秀眉蹙起,额角都因疼痛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半点不像是只跪了几个时辰的人,反倒更像是被人打断了腿一般。
实在娇气至极。
程淮启只看她背影,脑中便会浮现出小姑娘眼眶通红、泫然欲泣的模样。
想来,她只要一迈进那碧芙园,眼中的泪珠儿必然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太后尚为宫妃之时并不得宠,是以,生平最狠狐媚惑主的女子,加上她本身就是个不依不饶的性子,定不会轻易罢休,不叫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从白天跪到黑夜,必然不会喊停。
若不是他此番设法将她救出,还不知这娇气包会是怎样受苦。
外头冷风呼啸,陆容予与画婉终于相携回到碧芙园时,已过正午。
收到消息后一直提心吊胆的梳雪见两人回来,立即鼻头发酸,刚迎上去,便哭了起来。
“小姐脸色如何这般惨白!”
陆容予勉强一笑,将自己的重量交托于梳雪,对画婉道:“你赶紧歇着去,我有梳雪伺候着即可。”
梳雪抽出一只手抹了把泪,对画婉点点头,又对她道:“奴婢早已让玉合与小兰将水热着,这就伺候小姐沐浴。”
陆容予着实没想到,自己上回在昶兰猎场的一身擦伤才好得七七八八,这下又跪出两团大大的淤青来。
她自小便被众人捧在手心里仔细呵护着长大,从未吃过这许多苦,回想来到大邺所受之种种,心中顿觉委屈至极,眼前升腾起一片氤氲,泪水迅速积蓄,凝成滚烫而巨大的晶莹,一滴滴重重砸在身上。
她本就一身冰肌玉骨,这下跪了将近两个时辰,浑身酸疼不说,还是这双玉腿最令见者触目惊心。
肌肤瓷白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此时,双膝上却浮着两团青黑,十分扎眼,只消看一眼,便觉极疼,更不要说她日后还要行走与跪地行礼。
梳雪见小姐如此情状,本就难受,此时小姐又哭了,自己好容易收回的泪意再次涌了上来,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画婉在外间听到两人相携同泣,一时间哭笑不得,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走进内间,对梳雪道:“从南阜来时,奴婢特地备了些药膏,应当在那檀香木锁金柜内,你去取来给小姐涂些,一会儿再去司物部领些便是。”
梳雪忙点头,起身去翻出那药膏来。
“你也涂些。”陆容予对画婉道。
画婉摇摇头:“奴婢粗糙,无需这些,且想来司物部那儿能拿的量不多,小姐肌肤细嫩,要精心呵护才是。”
陆容予皱眉,摆脸道:“你如今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不成?”
两人正争论时,便听小兰来报,说婧嫔娘娘差人送了东西来。
陆容予不明所以,但还是让梳雪去写过婧嫔娘娘好意,并将那东西带进屋来。
她本以为婧嫔是听说自己受罚,送了什么物什来警醒自己,却没想到,梳雪抱进屋的,是一大一小两箱子东西,显得十分吃力。
那大箱子竟几乎有半张书案大,小箱子则约莫一臂长短。
陆容予与画婉、梳雪对视一眼,皆觉十分惊讶。
梳雪先将放在上方的小箱子打开,里面装着两匹整齐折叠的黑色长绢,长绢上还放着许多圆盒的药膏。
陆容予将药膏都堆到一旁,伸手拿出那两匹泛着光泽的上好绢布,心下疑惑。
这绢布以云锦制成,光滑舒适,细腻柔滑,是为上品,却不绣任何花纹,通体乌黑。
她将翠浅唤来,问道:“嬷嬷,这绢布是作何用处?”
翠浅细细查看了一番,犹疑道:“奴婢也从未见过此物,但听闻男子习武之时,会在双膝上缠绢布,以作保护之用,想来是婧嫔娘娘得知郡主受罚,特赐此物于您。”
陆容予疑惑更深,又命梳雪打开那大箱子。
大箱子一打开,众人皆又是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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