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十一月,北邺的秋便便结束了。天寒得极快,迎面吹来的风皆像冰渣子一般,在肌肤上划出一道道无形的口子,又冷又疼。
整个碧芙园坐东北朝西南,阳光难以照进来,园内又有一半种的是四季常青的树木,暗绿色的宽叶将本就稀少的阳光挡了个严丝合缝,且里头还有一处水塘,更显阴寒。
陆容予素来最是怕冷,这天才降了些许温度,她就已经换上了在南阜时,最冷的三九天才穿的捆针宝湘花方袱薄氅。
自打从昶兰猎场回来后,她没有再踏入过碧芙亭半步,每逢休憩之时,便卧于屋内的床榻上,腿上盖着一层薄被,好歹不用受屋外那瑟瑟冷风。
今日休沐,无需到尚德学宮读书,她正伏在桌案上画着画儿打发时间,同时与画婉、梳雪二人聊天。
她提着笔,状似随意地在那宣纸上勾勾画画,不一会儿,便有一幢屋舍出现在眼前,在那屋舍周边再添上几笔,竟就画出了一处十足逼真的园子来,正是这碧芙园。
梳雪顿觉十分精妙,夸赞道:“小姐画得真好!”
陆容予笑道:“若是天暖和些,坐在碧芙亭内依葫芦画瓢,应当能画得更像些。”
画婉正在此时端了一碗山药藕香粥进来,听到两人言谈,便接话道:“想来再过些时日,天更冷些,便不用日日去那学宮读书,也不用受来回路上的这许多冷风了。”
“是啊,小姐身子弱,最畏寒,这北邺比南阜冷上许多,千万要穿得暖和些,不要着了风寒才是。”
梳雪把画收到一旁,将桌案清出来,捧着粥碗,放到小姐身前。
“昨日奴婢遣玉合去司物部取些香炭来,司物史却说现下天还不大冷,香炭还未进贡许多,只有皇上、娘娘和各皇子公主那处能取些。”画婉道。
“小姐,可要去向三公主讨些?”梳雪问道。
陆容予摇摇头:“不必,既没有,便算了,天也没有冷到那般地步,我穿得厚些便可。”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便传王公公来了。
陆容予心下疑惑:“翠浅,这王公公是?”
“回郡主,王公公乃太后身边伺候的人。”
画婉和梳雪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些慌乱。
小姐虽身处后宫,却极少参与后宫之事,太后此番来寻人,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陆容予一对秀眉皱起,忙对翠浅道:“快请进来。”
王公公行至她面前,将手中的的拂尘一挥,躬身道:“郡主,太后娘娘正在华寿宫,等着您过去走一遭。”
“有劳公公。”
太后既等着她过去,她便不好拖沓,让画婉为自己简单梳妆了一番,便跟着王公公去了华寿宫。
她本以为只是见太后一人,却没想到见的还有五六位皇子,顿时心下一惊,垂眸行至殿内,对众人行了一礼。
“臣女见过太后娘娘,见过诸位皇子殿下。”
“免礼。”太后道。
太后年纪大了,身子自然怕冷些,华寿宫中处处摆着炭盆,一进门,便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她穿着薄氅,难免觉得热些,一张白皙细嫩的脸上渐渐染上粉红,额角也沁出了些细细密密的汗珠。
程淮启见她如此,皱了皱眉。
不仅娇气,还如此畏寒。
这不过才刚入十一月,便将自己裹成了个白粽子,待到真正寒冬腊月之时,莫非她还要刨个坑冬眠不成?
他又扫了她两眼,正巧碰上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一触即散。
陆容予不知怎得,心竟砰砰乱跳了起来,面上更红了些。
程淮义见到许久未能得见的心上人,本就开心,如今又看她才见到自己便双颊绯红,顿时更加来劲,双目放光,兴奋道:“嘉和,今日皇祖母请你来,便是要当面为我们的好事做主。”
陆容予闻言一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太后,讷讷道:“好事?”
“正是。”程淮义几步走到她面前,眼神直盯着她。
他知晓女子都是害羞的,定然不会直接承认心悦自己,便认真而委婉地问道:“嘉和,你我认识时间虽不长,但在学宮时,我们几乎日日相处,后又有昶兰围猎,时常相见。这两月余下来,你觉得我是何为人?”
陆容予轻声答道:“殿下平易近人、温和敦厚,自然是极好的。”
程淮义大喜,正想让皇祖母即刻安排自己与嘉和的婚事,却又被见程淮启抢了先。
那人高大挺拔的身躯向她那处迈了一步,侧首看她,目光中神情难辨,嗓音极沉。
“你可心悦于他?”
虽是问句,却暗含着些“你今日若敢答应他,我便敢立刻宰了你”的威胁意味在里面。
……
陆容予怔愣半晌,才僵直着身子,向他转了过去。
方才说话的人,此时正直直望着自己。
他面上虽无表情,目光沉沉,但她仍能感受到那一片深沉中,星点如炬的火光。
这才知晓方才那个问题是问自己的。
于是摇头道:“臣女对九殿下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七哥!”程淮义也向前踏出一步,皱眉道,“女儿家皆羞怯,你怎可问得如此露骨!嘉和定是害羞了,才会如此回答。”
陆容予闻言,又转过身去,对着九皇子福了福身,低声道:“臣女方才并非害羞,臣女并不心悦殿下。”
程淮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一时慌了神,心跳极快,说出的话也显得紧张和语无伦次。
“那……那你怎的,尚德学宮,于先生下堂时分,日日与我玩笑?”
闻者倒吸一口冷气。
此话凶险至极。
陆容予不用想也知道,太后听闻此话,是何面色、心里又作何想法,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一双细皮嫩肉的膝盖磕得生疼。
她用力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喊出声来,皱着眉,极力忍耐着,便立即有星点盈盈的泪珠蓄在了眼眶中,面色发白。
她若是“日日与九殿下玩笑”,方才又说心悦于他,这倒还好,即使太后不同意两人的婚事,也不会另做他想;但她方才说并不心悦九殿下,此时又被指控“日日与他玩笑”,往轻了想,是她行事轻浮,往重了,想便要怀疑她另有所图。
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分明是九殿下日日来找她玩笑,还回回都带着些新奇玩意儿来,非要她收着,若她不收,他便搬出身份来唬她。
她自是不愿与他有这些纠葛,那些花啊鼓啊的小物件儿,自己即便收了,也从未用过。
但不管她用没用过,那些物什都一样样整整齐齐地摆在碧芙园内,只消一搜,便可知晓得一清二楚,学堂中的其他人也都是有目共睹。
人证物证俱在,丝毫无法否认。
如今这番景况,她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自己在这大邺,本就是个不讨喜的尴尬身份,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想必更加不受待见。
陆容予这一跪,程淮义便察觉自己方才所言有失,忙道:“方才是儿臣说错话了,郡主从未主动与儿臣玩笑,是儿臣日日缠着郡主。”
程淮启闻言,一对剑眉重重蹙起,目光更沉了几分。
将这番显然包庇的话说与太后听,无异于火上浇油。
果然,太后面色愈发难看,冷哼道:“好一个嘉和郡主!”
太后盛怒,陆容予听后,心更冷几分,以身伏地,行一大礼,却并不起身,颤着声道:“臣女知罪。”
“长得与那容嫔相似倒罢了,性子也是一样,妖媚惑主的东西!你今日便在此处好生跪上几个时辰,跪到日后再也不敢犯为止!”
“臣女谢太后娘娘教诲。”
程淮义见太后罚她罚得如此狠,正想跪下为她求情,却被提前看穿他心思的程淮启一把扼住手腕,登时动弹不得。
程淮启一个用力,将他拖至自己身边,压低声音道:“你若想郡主少受些苦,一会儿便立刻离开此处。”
方才情况危急,程淮义一时不察,未思及自己如此行为的不妥之处,如今被他一提点,顿时清醒下来,点点头,心中立马有了计较。
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便听太后又道:“哀家知晓你与安儿极为要好,你也别指望着她能来救你。今日哀家罚嘉和郡主之事,若有人敢说出去半个字,你们尽管看我敢不敢将她罚得更狠些!”
语毕,便由婢女搀着离开了。
诸位皇子齐声道:“儿臣恭送皇祖母。”
程淮泽和程淮旭各自拍了拍程淮义的肩,便转身离开了,颇有些惺惺作态之势。
程淮义却无心理会两人的奚落,见陆容予眼眶都红了一圈,咬了咬牙,心疼得紧。
“嘉和……”
“殿下无需自责,还请早些离开吧。”
她闭上眼,摇了摇头,又对程淮启道:“我长久不回去,梳雪不多时便能料到我已出事,必然想到向三公主求救,还望七殿下带话给她,让她务必不要令三公主知晓此事,我与画婉受完罚便会回去。”
程淮启点了点头,并未多话,拖着恋恋不舍的程淮义一同离开了。
一出华寿宫,程淮义便觉愧愤难当,难以自抑地狠狠向墙上一拳捶去,收回手时,四个指节皆浮上团团猩红。
“七哥……是我害得她……”
程淮启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与她并无可能,不必多做纠缠,害人害己。”
程淮义闻言,出口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为何你们都不同意我与嘉和之事?究竟有何不妥?!我见她第一眼,便觉惊为天人,我亦不介意她的身份,即使日后她因为身份累及至我,我亦无怨无悔!七哥,你知晓我性情,我说到必然做到,也并非滥情之人,我只想要她啊!”
程淮启睨了他一眼,周身凌厉煞气骤起,一把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拽到自己身前,一字一句道:“你口口声声不怕被她拖累,父皇便是如此教导你做个男子的?”
程淮义一怔,登时连挣扎都忘了,由他这样拎着自己,直愣愣地看着他。
“你既心悦于她,可有想过要护她?”
他顿了顿,身子更向前倾了些,目光如刃。
“护她,令她即使身处如此境况,亦能在任何时刻皆不为他人侵害。”
语气深沉而缓慢。
“如若想,你又如何做到?就凭你现在这些拳脚与计谋?”
程淮义双目瞪圆,不多时,目光便又暗淡下来,垂首良久,心痛至极,不知如何言语。
程淮启猛一把松开他,淡淡留下一句话,转身便扬长而去——
“她所要之人,并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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