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了以后,岳弯弯除了早期的干呕头晕等症状,过了以后,这些时日,几乎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了,她将老大夫开的药妥善地藏在了寝屋的木架子上。
确认了怀孕以后,岳弯弯想得这一件事,就是不能再去张婶子家为小虎儿教习了,她想了个由头,对张婶家请了辞。
但不料去的时候,发觉张婶子不在家,说是带着虎儿回娘家去了,只有张婶子她男人在。张婶子的丈夫极好说话,听说她的来意之后,立即便痛快地答应了,还取出了家里的一些碎银,给岳弯弯。岳弯弯道张婶子平日里对自己非常照顾,送了无数好物给自己,这银子她受之有愧,便坚持没有收。
张婶子丈夫深感岳弯弯是个善解人意的贴心女孩儿,喟叹老岳离世得早,家里没人给她做主,实在可惜了。
但晚间张婶子回了家,听说她男人答应了岳弯弯让她不再来了,登时便起了怒意,叱责他自作主张,“我不好容易给虎儿找来的便宜先生,你就这么放她走了?再说弯弯她一个人没个生计,你要她可怎么活?”
张婶子她男人早知道,张婶子找岳弯弯当先生,虽是好心,但也是图便宜,皱了皱眉,没吭声,任由她骂。
张婶子推了他肩膀一把,怒而转身和衣躺下,不再说话了。
次日大早,岳弯弯料理完田圃,摘了几朵精心浇灌而生的不知名野花,放回屋里,修修剪剪,插得很是细致漂亮,正要去取灶膛里煨着的红薯,张婶子突然登了门。
岳弯弯微微吃惊,猜到或许是张婶子没同他男人谈好,是以又登门了,她心有愧疚,但也只好说:“张婶子,是这样的,虎儿年纪还小,但我觉着他有天赋。要是没有这个能耐,随便认得几个字也就罢了,既然有这个天赋,张婶子,为了虎儿好,你可以再找个更好的学识渊博的学究来教他。”
这话不假,岳弯弯早就发现了,雷小虎在读书这面儿上过目不忘,实在天赋异禀。
就算没有怀孕这事儿,这话她也早想对张婶子说了。
张婶子面色一滞,有些不大好看,但转念想道,虎儿毕竟年纪还小,请私塾先生他们请不起,送到城里去又怕他不适应,暂时这样是最好的,她皱起了眉头,“弯弯,你这么说的话,不管是不是真的,婶子都是很高兴的,咱们家以前可从来没出过读书人。先帝陛下开创科举了以后,贫门子弟读书是愈来愈多了,这也是好事,如果真要虎儿读书,我也是肯的。但我家里的这个情况,弯弯你也是知晓的,哪里有那个钱,和功夫,陪着虎儿到城里去读书?就这最近困难些,弯弯,你就再帮婶子一程,你看成不成?”
岳弯弯没法说不成,可是她心里真的不愿,她需要在她的肚子变大,像叶氏一般藏不住之前,离开岳家村这个地方。
“张婶子,你要不坐坐,我灶膛里还煨着几只红薯,我拿来给你吃。”
张婶子见她转身匆匆走向了灶房,皱了皱眉头。
岳弯弯的寝屋门是半开的,她房子小,不过这两间巴掌大的寝屋,料想是她来得突然,岳弯弯没有关上门,屋中传来了呜呜两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爬了进来。
张婶子忧心是耗子,寻了过去,不料正撞上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猫,见到张婶子一张圆盘脸,吓得不轻,一溜烟窜上了木架,搅和得是咔咔作响,张婶子眼见那瓶子就要倒地,伸手去扶了一把,那大瓶子里头登时哗啦啦一包药材倾翻倒下。
“哎哟你这死猫!”张婶子骂它不长眼,泼辣凶蛮起来,将它哄了出去,再不许它来,小猫委委屈屈,跳下窗棂格子跑了。
张婶子唯恐岳弯弯发觉自己碰了她药,慌张地胡乱收拾,那药味儿却甚是浓郁,甚至极是熟悉,联想到前不久她内心之中种种的揣测,她眼眸一转,拾起一撮药材往嘴里嚼了去。
当归、黄芪、川贝母……张婶子赫然一怔。
“张婶子!”
岳弯弯惊叫出声,从她后头飞快地走来,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她不知张婶子看去了多少,臂膀将散落的药材全部拢住。
张婶子将那口干药材噙在嘴里,不露破绽,笑道:“你瞧我,刚有只黑猫不留神闯了进来,打翻了你的药,我才要捡,你就进来了。”
岳弯弯听她这么说,稍稍松了口气,道:“是有只猫,她常来蹭饭。惊着婶子了。”
张婶子又看了看她掌心的药渣子,忍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弯弯,你是不是进城找了大夫?这是什么病?”
岳弯弯迟疑了下,慢吞吞地斟字酌句道:“不瞒婶子,是……那些病,我在陈家做苦力时,伤了身子。婶子,这病不好见人,你莫同人说。”
张婶子点头,“苦了你了。”
最后,她竟完全忘了此来的目的,再也没提过虎儿的事,疾步匆匆地走了。
岳弯弯越想越是不放心,张婶子为人精明,她就是看出了什么,也不会说破的,但以后会怎么样,那便不好说了。
可是张婶子待她一直很好,对她也极是信任,就算她真的看了去了,她就会害她吗?岳弯弯也还是不大相信。
……
初春,微雨泷泷,宫室之上碧瓦如鳞,泠然万声。
元聿身后的宦官打着伞,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方与大臣舌战数时辰的陛下回宫。
迈入寝殿之后,身后无数风雨之声,便全都消失了,屋内燃着龙涎香,兽形博山炉吞云吐雾,两侧峭楞楞千姿百态的太湖石,烟逐雾绕。
琐窗西畔,墙角爬了一层细密的薜荔芽,柔光漾漾,转眼已是二月。
朱雀宫外的早柳,已经开始酝酿春绿,等待着一场如油的甘霖。
这场雨过后,气候应是会愈来愈暖的。
这近三个月以来,元聿先后即位、服丧,其后,将因为科举舞弊案而空缺的职位,一个一个扶持上了新人。
最令人侧目的是,陛下破格启用了一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宰相。
千年以来,史无前例。
这位青年宰相,本身便已有爵位,乃是世袭开国元勋昭烈文英公家的长子晏准。
陛下如此大刀阔斧地改革旧制启用新人,令旧臣良将寒心,长此以往,必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危。
因此无数言官上书上表,唾沫星子横飞地叱责陛下太过激进,胆大的,就差没把个“刚愎自用”写在劄子里了。然而元聿看了也不过随手一扔,连眉间的波澜都惊不起一丝。
除了朝堂上任用大小官吏引来的诸多不满,后宫空无一人,也让一干礼部老臣操碎了心。
先帝陛下新丧,本需服斩衰之礼,然民间以三日为替,官员也为免贻误国事,以日代月,而以三十六日代替三年。至于陛下,如今还未除孝服。礼部与众官员合计,恳愿陛下以三个月代替三年。
如今再过得几日,这三月之期便满了,陛下便将出热孝,为了大魏的国本计,陛下应当尽快选秀,充盈后宫。
于是近日元聿的案头,又多了催婚的劄子。他也只皱了皱眉:“守孝是,娶后亦是,倒都让礼部说了。”
天子的口吻低沉,隐隐透出不悦。两侧宫人仆婢,无不闭目塞耳,装作没听见。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扑棱之声,有宫人穿破雨帘而来,匆匆告道:“陛下,相里玉回来了!”
元聿微微讶然,但很快便想到,相里玉出身西北,想必这一趟又是回家乡去了,道:“开门,放它进来。”
雨势方歇,然而相里玉扑着大翅膀子停在元聿的龙案之上时,还是湿了背部浑身金羽,锐利的隼目直勾勾盯着元聿。元聿抬手抚它背部,打理着它的湿润羽毛,默然无语。
相里玉蹭了蹭主人的手掌心,突然一个激灵,将口中的草蚱蜢吐了出来。
那草蚱蜢被它含了一路了,早已破损得不成样儿,歪歪扭扭的,但还能看出,是个草蚱蜢。
元聿的目光骤然凝住,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龙案上的蚱蜢。
他只在一个地方,见到过这样的草。
他拾起那只草蚱蜢,修长食指在蚱蜢头上点了两下:“你去了南明?见了她?”
天子的声音不知为何,隐隐微颤,似有些激动。
元聿闭目良久,倏然睁开,他长呼了一口气,朝外道:“传董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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