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伊万生病以来已经过去了十来天，病情不但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反而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从最开始，一天能清醒两次，到现在，伊万已经三天没睁过眼了，维持生命的血液都是由吊瓶直接输进血管。
虽说无论如何都察觉不到病因，但森鸥外还是每日早晚例行为伊万检查一番。
表面上，森鸥外还是按时坐在首领办公室里，雷厉风行地解决着各项繁杂的事务，就像往常一样，连他自己也觉得就像往常一样。
反而是港黑高层的文职人员，最先察觉到了首领那与日俱增的焦躁气息。证据是，近几天来，首领批改的文书上，简笔画样子的小猫脸越来越多，有些还顶着圆环，插着小翅膀，仿佛要原地升天。
还好这些猫脸是涂鸦在纸张的空白部分，没有对文件内容有什么影响，这些文职人员也就将就着看了，没有当下跑过去触霉头。
港黑的其他成员并不知道森鸥外的情绪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伊万生了大病的事。
由于某些原因，伊万的病症被瞒得死死的，这在短期内还是很容易做到的。因为伊万平时的工作并不需要固定的下属或搭档，所以也没有人特意询问过他的去向。
直到今天，知道伊万生了病的还是只有作为医生的森鸥外和白天负责照顾他的太宰治，就连中原中也也毫不知情。
为什么说直到今天？因为今天晚上，伊万醒了。
伊万醒的时候，星子早已爬满了天空。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月光从窗子外偷跑进来，像一层银色的纱弥漫在房间内。
从梦魇中醒来，伊万浑身冰冷，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呆愣了许久。然后在某一瞬间，他忽然伸手摘下额头上堆叠的毛巾丢在一旁，白色的毛巾像浸泡过热水一样散着氤氲的热气。
就像某种回光返照般，伊万的身体里忽然升起了些力气，手肘用力，一个翻身从床上撑了起来。
半转过身用双腿的力量蹭到床边，想要就着这个姿势顺利下床，却一个重心不稳栽了下去，虽然姿势很有问题，但也是达到了下床的目的。
爬起身，伊万两手攀上床头柜的抽屉，拉开抽匣，在里面摸出一个褐色的小瓷瓶——那里存放着某位可以使物体升空的异能者的血。
拨开瓶塞猛灌了一口。啪嗒，瓷瓶掉在厚厚的地毯上，银色的纱被击碎了一瞬。
是什么让黑夜变得如此美丽？——是月光。
是什么让月光照耀大地？——是月亮。
在一片静谧的月光中，伊万向着月亮，步履蹒跚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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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港口黑手党后，中也直接被委派到了尾崎红叶的直属部队。就像新入职场的小白受到了连升三级的待遇，必定会有人眼红嫉妒，暗地使绊子。但都在被中也暴打了一顿后，变成了忠实的狗，通通以作为中也大人的下属为荣。
这反差着实有些大，不过黑手党内部就是这样，除了个别几位有其他令人或是畏惧或是敬佩的才能，大多时候还是奉行着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老大的原则。
虽说不是真正的高层，中也的地位也足以住进隶属港黑的公寓大楼。虽然他真正拥有的只是一座公寓里的其中一间百余平的屋子，但和以前在擂钵街相比，这已经算得上是豪华的待遇了。
这天夜里，公寓的某间室内，中也穿着白色的背心，躺在床上，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忽然，碰的一声巨响震得床体都跟着抖了抖，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窗子上。窗外有个小阳台，响声过后紧接着传来的一连串的瓦砾碎裂声，预示了阳台上的绿植全军覆没的事实。
中也额头青筋一跳，没有立刻暴走，反而很有理智地打算先去看看那些花花草草还能不能抢救一下。
刚坐起身，一团白色的人影猛地推开了窗子，那个制造了‘连环杀人案’的罪魁祸首狼狈地翻了进来。
“——小伊？”中也挑了下眉，视线下意识地向屋顶瞟了眼。
伊万没有说话，只是摇摇晃晃地抬眼瞅准中也的方向，红光一闪，下一瞬，他的身体像个小炮弹一样重重地发射岀去，目标、中原中也。
“！”中也连忙伸手从半空中将人拉了下来。按照刚才的力道和方向，伊万脑袋的最终着地点一定是床那边的水泥墙。
“这是怎么了？”隔着睡衣，中也都能感觉到抱在怀里的身体正在散发着不正常的热度，像是个暖宝宝，还很软...不自在地挪了下胳膊，中原中也轻轻地将伊万放在床单上，盖好被子。
“中也哥...”伊万蜷缩着，穿着白面丝绸的睡袍，盖着厚重的棉被，他还是觉得好冷。
膝盖向上缩起，抵在中也的大腿处，伊万两只手牢牢地还着中也的胳膊，将自己团成一团，尽力向着身旁的热源靠拢。
中也手臂被往下拖拽着，虽力气很小，但他还是顺着力道侧躺在床上，四肢僵硬地任由身边的人盘在上头。
脸有些热，似乎是被一旁的体温感染了，连头脑也有些晕乎乎。
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中也再次朝着房梁处瞥了过去，那里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到。
“...怎么了？这么晚来这里。”中也收回视线，瞅着伊万的脑瓜顶，尽量放轻了语气说道。
“中也哥...”伊万又呢喃了一句，那声音细弱地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奶猫，喵喵叫唤着，软进了人心底。
“中也哥...”伊万眯着眼，仰头望向了中也钴蓝色的大海一般的眼眸，“变成【荒霸吐】给我看看好不好。”语气像在撒娇。
“这个不行。”进入到那种状态破坏力太大了，中也果断拒绝了。
“啊...那怎么办...我有事、想拜托它...”伊万失望地说着，眼睫一眨一眨，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泪珠闪过。
“啧，找它干什么，那家伙什么也做不了，只知道破坏....行行行，有什么事直接说好了，我会帮你传达。那种没有脑子的东西，即使放它出来也肯定不会好好听你说话的。”
“是这样吗，中也哥最好了！”伊万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那么，中也哥”仿佛在祷告般的，伊万如此说道，“可以拜托你祝福我吗，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啊？说什么最后的愿望？圣诞节都过去那么久了，现在祝福也没有用了吧。”
伊万没出声，就那么昂着头，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中也。
“...”中也眼神向屋顶的方向游移了下。
“咳”他清了下嗓子，在伊万期待的眼神中开了口，“我祝福你...”祝福什么，中也没想好。
“这样就好了....”虽然还没说清祝福的是什么，但伊万却满足地笑了起来，“这样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几百年了吧。”
中也皱起眉，他感觉伊万此时的笑容就像一枝悄然绽放的昙花，正在以无法企及的速度迅速地凋零着。
“什么睡上几百年，到那时候骨头都要化成灰了吧。”，中也说。
“不是哦，不是我想睡的...”伊万语气平淡，头靠在中也的手臂上，“你听....有声音在说着话，一直一直一遍一遍，不断重复着...它在说，快滚吧，你这个怪物，快滚吧——”
“啊——好可怕，它为什么一直缠着我...还有他们...”
中也感觉勒着胳膊的手又紧了些，他看到伊万眼睛呆呆地睁着，眼神散乱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忽地，伊万苍白的唇瓣动了动，发出带着颤音的声响。
“你瞧你瞧，他们又来了...唔，不过这次我有中神明的祝福了，才不怕他们。”
“‘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他们啊...你看，那边是穿白大褂的研究员...那边是来看过病的人...那边，是前几天街上的人....咦？有些没有见过....他们是谁呢？是谁呢...”
“他们要干什么...”中也有些不想问出这句话，他觉得答案一定不会多么美好。
“....他们啊，他们要来讨伐怪物...”伊万眨了眨眼，声音仿佛掉入了黑夜，“以往都是这样的，你看，他们更近了，眼睛红红的...是不是比我的还要红....你听，他们又再说着无聊的话了，‘去死吧’什么的已经听腻了....不过今天他们肯定碰不到我了....前几次，我都是一路被推到了海里...我还记得，那海水冰冰凉凉地...冻得像是要死过去...”
声音停止，像是触发了某种应激反应，伊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肉眼可见地，有细小的霜凝结成丝在他皮肤表面浮现，仿若结茧的蝴蝶，要将自己包裹其中。
黑暗里，房梁晃了一下。
“小伊！看着我！”中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惊得慌了手脚，他匆忙用被子将伊万包了起来，两手捧着他的脸，试图用体温将白色的霜融化。
被温暖笼罩着，伊万的眼神有了些焦距，他执拗地寻找到那片蔚蓝的‘海’，然后直勾勾望了进去。
忽地，有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顺着眼角滑了下去，消失在鬓角。
“怎么办...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啊！早就说过了，其他的我做的都很好吧，我很努力了呀，为什么...还是不让我成为人类...为什么...我还是，成为不了人类啊！”伊万说着说着忽然瘪起了嘴，一脸委屈巴巴地拧着眉头，像在诉苦的孩子，声音近乎嘶吼，“你说啊！为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诅咒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看着我！”中也双手用力按在伊万的面颊上，强行打断了他的话，他认真地直视着伊万的眼睛，声音仿佛直接送去了伊万的脑海里，“什么人类不人类的，那些都无所谓啊，在我眼里，小伊就是最好的！你没做错什么，也不需要为谁道歉，为什么要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看法，他们想什么是他们的事，和你无关，重要的是你选择怎样看待自己！你说自己是人，那你就是人。你说自己和他们不一样，那也容不得他人说三道四。”
“可是...”
“没有可是！”中也打断他，怒斥道，“你看着我，我也不是人类，只是一个容器一个能量体，不过我才不管其他人怎么说，他们再怎么说闲话，也就是个青花鱼那么大点的东西，一根手指就能解决。再说了，活着，不就是为了自己在意的东西吗？无关其他。”
无关其他......
伊万觉得这大抵是世界上最温柔的词语了，是能令人鼻尖发酸，发不出声来的温柔。
“再者，”中也顿了一下，嘴里的话在唇边转了几圈才呼出来，“再者，你要是一睡不醒，我会哭出声的....？不不不，是太宰那个混蛋会哭得死掉的！”
不知在和谁发着火，中也瞪着眼睛缓了一会，才继续说道，“还有首领他，你还要给他养老送终吧？”说完，想到那种夕阳下老树旁的有爱画面，中也恶寒地抖了一下。
“是...是啊，我还要...给森鸥外，养老....我还是被需要着的啊”伊万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豆大的泪水一颗一颗从眼眶滚落，哭声越来越大，那气势汹涌的像是将攒了许多年的泪水尽数倾泻而出。
事实也是如此，那宣泄而出的带着苦涩味道的液体，是伊万心底一直积压着的，从八岁起就不断堆叠起来的委屈，痛苦与对这个世界深深的怨念。
伊万从前并不懂得这些情绪，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将自己关在闭狭的屋子里，像个处于世界边缘的小怪物，悄悄窥伺着外面的人类，饶有兴致地模仿着他们的言行。但有一天这间屋子的墙壁倒塌了，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小怪物都站在了阳光下。太阳的温度太过灼热，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烫出伤疤，所以他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试探着前行。
一路上，他遇到的都是很好的人，可是每一个好人都像一盆火，靠的太近就会被烫伤。他被烫过，虽然只是轻轻一触，但那样疼痛的感觉是他的身体都没有体会过的。所以，他迅速地缩了回来，远远地看着火焰一摇一摆，也很暖和。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完全全属于他的火焰，因为每一束火焰都会将他吞没，舔着伤口，小怪物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不伤心，他只是忽然觉得就这么不近不远地待在火堆旁，对他来说就很好了——
不知不觉，身边的火盆又多了几个，他更暖和了。小怪物开始贪心，他想要所有温暖的火盆都靠近他，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只要身处火焰的围绕下，自己也可以燃烧起来。
自此，他开始观察火焰们活泼跳动的样子，假想着自己如果主动向他们靠拢，是否会在某一天被接纳成为其中一员。
可是，他失败了，他将火盆打翻了，虽然又将功补过般地将他们扶起来，加了柴火，重新点燃。但怪物自己开始害怕了——即使重燃的火焰没有记忆，但怪物就是感觉他们在愤怒地向他甩着火星。
感觉着感觉着，愤怒的火焰真的开始追赶他了，成堆的火焰将他推搡到河里，这时他才能勉强远离他们，可是这真的很冷...怪物瞅了眼水面上的阳光，然后艰难地爬上了岸，再次被包围追赶。
但是，这样的反复循环总会累的。
今天怪物感觉自己受不住了，他好痛苦，所以他来找那个幸运地被人类接纳的神明。传闻神明的祝福可以解除一切苦痛，他只希望在自己沉于海底的时候再也不要清醒着看到太阳。
但是不管用，祝福也不能阻挡火焰的追逐，他委屈地向神明诉苦。
神明疑惑地说，不是还有几盆火焰在等着你回去吗？
是啊，还有那些在原地等待着的火焰，为什么他要因为一堆不会温暖自己的木炭而伤心难过呢？
伊万还想靠近那些愿意温暖他的火焰，他还想继续行走在阳光下...即使，不是作为人...
“中也哥....我不想沉下去....我还想看着你们...我还想....我还想和你们在一起....”伊万的视线模糊了，隔着水雾，他看到了蔚蓝的天空，缓缓地他朝着天空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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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终于消停了。”中也将伊万举起的手塞回被褥，顺便掖了掖背角。
“呼——终于搞定了。”一道黑色的身影以诡异的姿势忽然从床底下钻了出来，伸手探了探伊万的额头，以中也同款语调呼了一声。
“别学我说话！混蛋太宰！”中也压低声音吼了一句。
太宰治摆了摆手，一脸无所畏惧。
“你刚刚打的是什么玩意，那么恶心你怎么不自己说！”
“唉？这句吗？”太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他缓缓念道，“小伊如果不再醒来，我会哭的。嗯嗯，有什么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太羞耻了啊！”中也再次听到这段话，脸涨的通红。
“嘛嘛，不要在意这些嘛，伊酱好起来了，说什么都不要紧啦不是吗。”
“啊——”中也别扭地偏过头，没办法地呼了口气。
话说，今天下午太宰突然过来找他，说伊万生了很重的病，快要升天了，需要中也的配合才能好起来，于是就制订了这个唱双簧一样的计划。
开始中也还一脸半信半疑地以为太宰在忽悠他，毕竟前几天还好好的伊万怎么会突然生病到要离世的地步。再者，这个被命名为猫猫拯救计划的行动一听就很不靠谱啊！所以还是戏弄他的吧！！
不过涉及到小伊的事，中也还是暂时收起了拳头，打算今晚过后如果什么也没发生再进行打宰运动。
而刚刚，计划顺利进行了。
“这么说....小伊也是什么非人的生物吗”中也烦躁地揉着头发，回想起伊万可怜兮兮哭泣着的样子，他克制不住地想揍人，“他都经历过什么啊？说了那样的话，还露出那样的表情....啊啊啊都不是什么小孩子了，还这么要人操心！”
“伊酱就是小孩子啊”太宰收起手机，没有回答中也的疑问，反而就着最后一句顺了下去，“正因为还是小孩，所以才会有那么天真的想法。”
黑色外套随意甩在地上，太宰三两下钻进被窝，在紧贴床沿的位置侧身躺倒。黑夜中，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伊万熟睡的面颊，某一瞬间，太宰忽而勾起食指抹过伊万的眼角，一滴泪水粘了过来。
反手将泪珠紧扣在掌心，太宰轻轻地笑了，仅露出一只的鸢色眼睛闭了起来，看样子就要以这个姿势睡过去了。
“喂！”中也想把太宰踢出去，但怕动作太大，将旁边的伊万吵醒，所以只能低声叫了几声。
可是俗话说得好，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在装睡的人。
无论中也怎么叫唤，太宰都是一脸安详地闭着眼，一副睡着了的表情。
中也只能作罢，气呼呼地躺倒在床的里侧。中间隔着伊万，就像隔着一条河，两边的敌人彼此保持着安全距离，和平地各守城池。
或许因为被子三人盖着有些勉强，中也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向伊万这边挪了挪。无意中视线撇向破损的窗子，中也看到皎洁的月亮高高悬挂。今晚，月色很美，柔光打在床上，如果忽略那边的青花鱼，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他不知道伊万以前经历过什么，但那肯定像黑泥般混浊，如蛆虫般附骨。
中也也曾因为自己的身份迷茫过，但他遇到了同伴，虽然如今双方背道而驰，但也拥有着可以称之为美好的回忆，塑造了他作为人的坚毅。
而伊万，啊——真是让人放不下心。
操心来操心去，中也闭着眼，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在月光的注视下，模糊了意识。
少年是最好的年纪，他肆意潇洒，可以随意地大哭大笑，可以无所顾忌地袒露心扉，可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一草一木担心烦忧。
今晚，在这月色下，三个表面上都是少年的人，挤在一张不大的床上，紧挨着彼此，进入梦乡。
有猫咪轻巧地踩过阳台的栏杆，背着月光，夜色中泛着亮光的猫眼越过一地狼籍，望向室内温暖的床榻，像暗夜的守护神，它祝愿着...
祝少年们的梦里仍有月光照耀，愿梦里的他们再次相遇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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