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佐’死在一个清晨。
天蒙蒙亮，即使在混乱时期，普通人也需要为了生计继续按时上班。
一处居民区附近的街道上，三两个行人夹着公文包慵懒地打着哈欠。斜斜照射的没有温度的光使人的思维都变得迟钝起来，途经某个光照不进的巷子口，即使感觉到黑暗中有什么滴着的水声也没有精力朝里面看上一眼。
自从涩泽龙彦出现后，横滨就像被血雾笼罩般，浓稠的腥气不断钻入鼻间，连厚厚的墙体也不能起到削弱作用。混杂的血液来自四面八方，就像被各种香水包围的人，只想捂住鼻子而不是细细品味。
夏日专用的轻薄丝被盖过头顶，伊万面朝下，将脸埋在松软的枕头中，企图以此来驱赶气味。无法隔绝的繁杂混乱的气息让他最近的睡眠质量急剧下降，每天比太阳醒的还要早些。
虽然意识是清醒的，但伊万不想动，不想起，什么也不想做。以前至少在睡眠方面从未被亏待过，现在尝到了睡眠不足的滋味，伊万只想安静地作一只长在床上的爬行生物。
先代专用的订制卧床上，一只包成茧状的灰色生物从中间隆起，不时蠕动几下，从月亮的光辉落下，到太阳升起第一缕光芒……然后，像是被那光芒灼烧到似的，破蛹期提前到来了。在光点透过玻璃窗落下的瞬间，大茧猛地弹起，从上方开始剥落了灰色的外壳，露出内里金色的美丽绒毛。
不断涌入的乱麻般混杂不清的味道中，一人份的血量格外细弱清淡。但熟悉的气息却又是格外醒目，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大脑就自动做出了辨认。
……是那个人的味道。
伊万眼神茫然地顺着阳光的看向窗外，那个方向，就在不远的某处，昨日还表情严肃地递给他糖果的老人，在默默地倾泻出全身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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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先代时期的影响，伊万总感觉无论层级，港黑的大部分成员都对他的态度怪怪的。每次一有接触，他们就会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说不出是兴奋多点还是恐惧多点。这种怪异的态度，让伊万一度感觉自己像是易碎的花瓶，只可远观，连稍微走近些都会被行走产生的气流压碎。
所以，即使是已经加入几年，有着相当于元老级的地位，伊万还是只能记得一小部分成员的名字，细细数来，也就能叫出十几个。
‘大佐’就是他所熟悉的一位。不是因为他是异能者，也不是因为他干部的身份。伊万记住这个一定要把白了的头发染黑的倔强老头，是因为他有一只随时能变出糖果的手。
而现在，沾着糖果气息的手扭曲地弯着，黑发老头躺在由地面升起的尖刺组成的黑色灌木丛中，血液流了一地，暗红的液体通通缩在巷子的阴影里，如它们的主人般掘强地不肯向着光亮踏出半步。
这时候，是应该说恭喜吗？
伊万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他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之前，在他的枪口下选择死亡的人，那般带着幸福和痛苦揉捏而成的笑容。那么他呢，他当时怎么说的，是说了祝福的话吗？伊万回忆了片刻，他应该是给了那些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予以了鼓励。
可是，伊万注视着老人因痛苦而狰狞的面孔。面对昨天还活生生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说不出祝福的或是表达自己羡慕的话。
为什么会产生不想要死亡发生这样的情绪……伊万小心地将悬挂的身体从尖刺上摘了下来。
实在没什么液体可以流出了，摘下身体的破损处只有内脏还有滑出的趋势。
穿着清凉的睡衣，伊万身上没有携带伴有异能力的血液。他只能伸手捂住‘大佐’腹部的口子，将血液流尽后仍然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挪地拖回黑手党。
晨辉中，纤细的金发少年笨拙地拖拽着一副残破的身体。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滑稽，却又悲凉地像是秋天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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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是这么回事……”伊万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着。手指在桌面上滑来滑去，怼着圆珠笔，使其左右滚动。
即使太阳已经爬到了顶，三人办公室的窗帘还是拉着的，只有四个角落中的黄色墙灯提供了整间屋子的光源。
太宰治躺在沙发上，盖着黑大衣闭着眼，安静地听着伊万讲着从今早察觉到‘大佐’尸体起，到向森鸥外汇报完坐到办公室里的全部过程。
那边话音刚落，太宰治掀起眼皮，单边的鸢色眼瞳昏沉沉似是藏着无数秘密。
“港黑的干部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丧生，森先生会很头疼吧……”手背抵在额头，挡住了一瞬间进入眼睑的光晕，太宰低声说着，带着刚刚睡醒的鼻音，“啊——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连我都看不过去了呢，更何况死去的是那位令人尊敬的‘大佐’啊。”
嗒，圆珠笔没有了阻隔，咕噜噜从桌角掉落，径直落到了地毯上。
伊万弯下腰，将笔拾起来插回笔筒。
“是啊，太过分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伊万轻飘飘地说道。
房间内沉默了一会，太宰斜眼瞅着伊万仰着头靠坐的背影，半晌才忽然开口道，“那，伊酱有向那位‘大佐’告别吗。”
仰着头的人没有吱声，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沉默了一会，才闷闷地发出声响，“没……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什么也说不出来……”而过了那个时期，现在说些什么也没有用处了。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如果是我的话，无论如何都想在死亡来临时得到伊酱的告别祝福呢。”太宰借机明示道。
“切，才不要。谁知道你又会在哪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投河了，兴许找到你的时候已经在鱼肚子里了。难道你要我对着鱼腹中的肉块说一路走好吗？”伊万撇嘴说道。
这绝对不是报复太宰以前反驳他说心脏沉海的计划行不通，只是客观地对一个酷爱投河自杀的家伙死亡走势的合理推测。
“那么那么，不如我现在就来上吊好了，这样就能及时得到伊酱的祝福了吧。”似是觉得这个想法妙极了，太宰猛地坐起身。一反刚刚怎么也睡不醒的状态，极富行动力地想要立即按照话语中的那样，挑选一根看的过眼的房梁进行自我了结。
伊万扭过脸，刚要开口表达一下这个想法的不切实际，一道洪亮的声音就从门那边穿了过来。
“喂！太宰，你在这里的吧！快出来！”与声音一同到来的是头戴黑色洋帽的少年。
“啧，来的真不是时候。”太宰治泄了气般重新坐回沙发上，手臂搭在沙发背上，恢复了之前懒洋洋的作态，“是小矮子吗？一如既往的迷你呢，等等我拿个显微镜来再跟你说话。”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睡觉！”注意到这边，中也噔噔噔几步走到近前。看到太宰腰间堆叠的外套没好气地吼道，“首领找你有事，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了，还在这里偷懒，快给我好好干活啊！”
“好吵啊——中也”太宰捂住耳朵，对对方的批判无动于衷，毕竟玩忽职守不也是作为组织一员独享的福利吗。
“现在的状况啊，我当然是知道的”太宰半阖着眼掰着手指细细数着，“四大组织里，海外组织‘Strain’的成员死亡八成、‘高濑会’的头目被暗杀，指挥系统瓦解，其他的组织也在集体走向灭亡，商人武器‘阴刀’、原宗教组织‘圣天锡杖’、走私集团‘kk’商会…啊啊，太多了数不过来了。”
数得厌烦了，太宰放下手指，莫名地突然朝着中也露出了微笑，“不过呢，不用担心哦。等到所有人都死了的话，战争就会自动结束了。”
“开什么玩笑！这座城市里除了你的话还有谁想要去死啊！”中也攥紧拳头，看那架势下一秒就要在面前的绷带混蛋脸上来一下子。
虽然很喜欢中原中也活力满满的样子，但是为了不给港黑增加不必要的医疗负担，伊万还是摆着手给中也扇了扇风，平息一下如有实质的火气，“是呢是呢，中也哥不要生气了，这家伙前一刻还想要在这里自我了结呢。”
太宰无辜地摊摊手。
“呼——”有第三方的调节，中也勉强平复了下怒气。火气降下来，他想起了要说的另一件事。
鉴于伊万也在这里，中也对之后要说的话略微有些迟疑，但他在犹豫过后还是尽量平静地开了口说道，“‘大佐’死了。”
说罢，他还偷偷观察了眼伊万的反应，发现对方的神态没有任何变化，中也抿了抿嘴，偏过头去。
“这消息早就过时了”太宰说着指了指伊万，“尸体还是伊酱带回来的哦。”
“什？”中也睁大眼，惊讶地向伊万看过去。
之前并不知道‘大佐’是怎么被带回来的，现在看到伊万点头，中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地扶了下帽檐。
“这不正好吗，中也不用一副悲伤的样子。现在的情况不是应该想着，干部的位置正好空出来了……”
咚！
“嘶——不要突然出手啊很疼的。”太宰揉着下巴，倒吸着气。
“不打死你就很不错了。”中也捏着拳头意犹未尽地说。
伊万落井下石地在一旁鼓了两下掌。
“伊酱都不心疼我了，好伤心，现在就死掉算了。”太宰生无可恋地闭起眼，对中也抬抬下巴，示意他已经准备好了快来打死我吧。
看太宰这个样子，中也反而失去了将人胖揍一顿的欲望。他烦躁地抓抓头，“……‘白麒麟’那家伙我会想办法对付的，这么不想活的话，你就在这里睡到死吧。”
说罢，中也踹了脚太宰腿侧的沙发垫，转身就走。
还没迈出两步，中也似是想起了什么，重又折了回来走到伊万面前。伸手在兜里摸了几下，“对了，这是首领给你的糖果。”
张开手心，是三颗彩色锡纸包裹的糖块。
“首领说，想吃糖的话直接管他要就好了。”学着森鸥外的语气传达完话，将糖递了过去，中也没忍住地揉了揉伊万的发顶。“要是想吃糖的话，来找我也是可以的。”说着这话，中也的耳尖飘了红，在被发现前，他转身向着门口走去。
嗖——在跨出门的瞬间，破空声传来，中也迅速翻转过身，一手接住了破空飞来的东西。
……是一颗亮晶晶的糖果。
“中也哥工作加油哦——”伊万双手撑在桌面上，笑眯眯地挥着手。
“嗯，我会的。”中也手掌包住糖果，对着伊万摆摆手，走出去时顺便带上了房门。
看着大门关闭，屋里重新回到昏暗，伊万推开椅子，似乎觉得走路都很累，所以原地起跳直接扑到了身后的沙发上。幸而沙发宽敞且松软，屁股挨到沙发垫上只是弹了一下就坐稳了。
“呐，这是太宰的份。”伊万分出一颗糖递过去。
“欸？我也有份吗。”随着伊万扑上来的冲击力，太宰也颠了一下，身子歪斜着。
摆正身体，太宰接过糖果眯着眼，就着黄色的灯光仔细琢磨着包装上流转的光彩。“……嘛，既然先得到了报酬，那么不干些事情就说不过去了。”太宰说着拎起手边的衣服站起身。
“我这里有个计划，可以让这场抗争快些结束。”太宰边披着外套边说。
“什么计划？”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惊到，伊万精神一震。
“这可不能说，提前说了的话就没意思了。”理了理外衣上的褶皱，太宰慢吞吞地说道，“不过呢，伊酱要不要参与进来，一起来将你的涩泽爸爸赶出这座城市……下不去手的的话，待在这里也是没关系的哦。”
“下不去手？你在说什么。”伊万用力咬碎口中的糖果，“犯了错的孩子都要得到教训，更何况是大人了。而且……都已经消失那么多年了，忽然出现在这里连记忆都搞丢了，这么傻的人才不是我爸爸呢。”
“是是是，这样恶劣的大人才不配成为伊酱的父亲呢。那么，就这样喽，到时候一切听我安排。”
“什么都不告诉就直接行动，这算什么指挥者啊。”伊万抱怨道。
“不是已经透露了吗，‘一切听我安排’，这就是最最最机密的计划内容。”太宰眨了眨眼，正经说道。
“……快去见首领吧，再待在这连我都要忍不住教训你了。”
“誒——伊酱的体术比我还要不及格吧。”
回应他的是一个高速飞来的抱枕。
“快走吧你！”
不带脏字是伊万最后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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