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母怔了半晌,才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
“这,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无成婚打算?你在想什么?怎么会想不成家?不行!我不同意!……”
坐在床沿絮叨的穆母一下子跳了起身,门前“哐当”一声,眉娘惊诧羞恼看了屋里半晌,踢开铁壶转身跑了。
“眉娘,眉娘!”
穆母追出几步,“你看你,你看你!!” 她回头拍大腿:“好好的一桩亲事,这是造了什么孽?!”
穆母冲回来,来回走动又急又气,可不管她怎么激动怎么吐沫横飞,穆寒静静立着,高大的身影映着檐下灯光在槛窗前投出长长剪影,身姿不变,眼眸波澜未动。
沉静肃然,岿然不动,一如往日,他只是告诉布媪自己的决定罢了。
穆母忽泻了气,儿子是她生的,她最知道她这个儿子主意多定,认准了死也不回头,凭着这股天生的韧劲他在那个残酷的奴隶营挣出一条命,她颓然坐下,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法动摇他。
穆母忽记起这是郦阳居,这里距离主子正房很近,惊惶左右看看,见四下安静才定了定神,她压低声音:“你,你这为什么啊?”
她想不通,以前是没资格,奴隶营里头根本就没成婚的概念,布媪不知道自己生的是谁的孩子,能活命就好。
可现在不一样,温饱,安稳,有奔头,大儿还给主子近身当差深得主子倚重,这又是为了什么?
是,眉娘是因听闻穆寒任了商号大主事才靠拢过来的,不过她是良籍,温媪不在意反如获至宝。
可如果穆寒介意,那可以不要她啊。
换个不是这样的,慢慢找,总能找到的。
怎么就,怎么就……
这,这总得有个原因吧?!
朔风呼啸,雪花纷扬,一圈圈晃动的晕光为素雪覆上一层昏黄,渐渐没入一片黢黢夜色中,穆寒只说:“没什么原因,我从不打算娶妻。”
这辈子。
他主意定,她说不动他,穆母没办法,又不敢高声,穆寒回头:“我送你回去。”
夜色已深,布媪明日还要上工。
他取了奉银,用布帕裹了,他什么不缺奉银没花过,都装起来给穆母补贴家用,穆母却不要,她有差事,月例够花。
“不用你,这一点点路。”
她拒绝穆寒送,只让他多想想,希望他好歹能想通。
门打开,阿亚提食盒站在台阶下,他听说穆母过来特地打了酒菜作夜宵,门突然开了,他有点尴尬,“布阿娘。”
“给你打的炙肉和黄酒。”
穆母心里乱糟糟的,哪里有心思吃酒菜,勉强笑笑,小声叫阿亚多劝劝他。
穆母走了。
也不用人送,自己戴上斗笠就回去了。
炙烤金黄的豚肉搁在案上,还有两个小菜,很小一盅黄酒,阿亚寻了两个陶杯,一人倒了一杯。
他端起啜了口,提起木箸吃菜,穆寒却是滴酒不沾的,除非长时间休假,他现在统着郦阳居守卫,除了昨日酒宴,他就没碰过酒。
他不饿,他用了晚食才回府,和韩仲丘一起去的商号膳房,韩菀也让他去,这样可以尽快熟悉人事。
提木箸随意碰了点,阿亚风卷残云,穆寒问:“你过来了,谁领人戍守?”
“罗承在呢。”
罗承是罗平长子,和阿亚一样是队副,穆寒点点头,“那你差事呢?”
“正审着,我等会还得去看看,”阿亚没好气:“那群小王八羔子,说了一大堆一句有用的都没!”
阿亚速度很快,说完了,他也吃完了,随手将盘碗搁回小食盒,阿亚手肘碰了碰穆寒,“嗳,总得有个原因吧?”
他们这类人,最好的追求,就是挣个前程得主子器重,娶个良籍,好让孩子摆脱卑贱子孙后代不再当奴隶。
他倒是无所谓的,他没爹没妈没兄弟姐妹,孑然一身,吃饱了全家不饿,没人管,也没什么渴望。
可穆寒不同啊。
阿亚眨眨眼睛,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穆寒皱眉看过来,阿亚举手投降:“行,不说了,我走了。”
阿亚提起食盒,飞快闪人。
门扇开合,带起一阵寒风,青陶烛台上的灯火猛晃几下,烛光明灭。
屋内安静下来。
穆寒静静盯着案上面前这杯黄酒,出神良久,他端起漆杯,慢慢转动,漆杯绘着精致的玄赤二色花纹,微微混浊的酒液看着较平日深色了些许。
许久,他慢慢喝了下去,谷酿特有的醇香,一股辛辣顺着喉管冲了下去。
因为他心里有人。
……
十岁之前,穆寒的人生都处于混沌的黑暗之中,阴晦,杀戮,血腥,霸凌,强.暴,在很长很长的一段岁月里,他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他甚至不知道有光明。
血腥残酷,弱肉强食,饥饿死亡的阴影从懂事起就笼罩着他,他唯一得到的温情,就是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给他省下的一点点食物,以及一站着同嗷嗷待哺的兄弟姐妹。
虽这些兄弟姐妹经常在换,旧的不断减少,也陆续有新的出生。
可惜这温情太少只有一点点,母亲太忙,白日辛苦劳作,晚间会有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闯入帐篷,除了分食的那少许时间,他接近不了她。
至于他的兄弟姐妹们,在明白羯奴在营中是怎么一个地位后,渐渐拉开距离不再靠近他。
所有人都以为他活不下来,甚至有人劝阿布省下食物,不要浪费在这个注定长不大的孩子身上。
可穆寒就像一头狼崽子一般,磕磕绊绊长起来了。在他十岁之前的记忆里,他身上似乎就没多少没有伤口的时候,别人用石头砸他,他砸回去,围殴他,他拼出去,大人的恶意避无可避时,他甚至借刀杀人过,当时他五岁。
很多时候他以为他会就此死去,但最后他还是奇迹般熬过活下来了,伴着血腥味把手上能吃的东西以最快速度咽下去。
他逐渐长大,十岁的孩子像十三四岁一样,没有孩子再敢轻易招惹他。
穆寒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生活下去的,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他会成为这一片的头目阿虎一样的人物。
可惜他这样想完没两天,一个夜里,阿虎突然闯进他母亲的帐篷。
这不是第一次,阿布在这一块,还算尚能入目的女人,阿虎想起了就会过来。穆寒很厌憎他,因为这个男人性情残暴,帐中有许多凶狠癖好,每次他走后,阿布都没法上工。
他来了,阿布起身把孩子们撵去另一边小帐。
这时的孩子们,其实已不多,就剩下两个。小帐没灯,黑漆漆里两人坐着。阿虎年岁渐长,受到挑战越多,对待女人发泄得也愈发凶猛。奴隶营中,死个把女奴实在没什么稀奇的。
渐渐的,隔壁的声音不大对,穆寒霍地站了起身,他的弟弟害怕,一把攥住他的手。
他甩开了。
伏在缝隙中看了一会,他飞快钻出小帐,捧着一块大石头,从大帐破口钻进去,用尽全身力气往阿虎后脑一砸!
阿虎扑倒,阿布获救,可不等穆寒补上一记,阿虎扶着滴滴答答淌血的后脑站了起来。
凶猛的厮杀搏斗,一个十岁的孩子和一个中年大汉,千钧一发,阿布推到帐篷,拉着穆寒兄弟狂奔。
风雪咆哮,犬吠暴喝,血水滴滴答答淌进眼睛里,视野一片血色的红,彻骨的严寒,他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能感觉到生命力和体温一样在飞速流逝。
穆寒第一次感觉到绝望,那一次,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
在意识开始朦胧的时候,他听见清脆叮叮叮叮,有风吹过银铃发出的响声,穿过风雪,隐隐约约。
他以为是幻觉。
多年后识了字的穆寒,他认识一个词,叫否极泰来。
他想,当时的他应就是否极泰来了。
在黑暗中辗转十年,在即将弥难的绝望一瞬,他遇上他此生最幸运的事,遇上了改变他命运的贵人。
他不甘心,他挣扎着滚到朱轮车侧,他声如蚊呐,他挣命地求救。
没想到,朱轮车真的就停下来了。
下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儿,他想,她应是菩萨座下的玉童女,圆圆的小脸,唇红齿白,乌黑柔亮的软发梳成两个小揪揪,用粉红色的缎带束住。
她居然没有嫌弃他,反而解下自己的小斗篷,披在他的身上。她害怕,他一身血红,她怕他就此死去,她惊慌,一叠声喊管事救他。
她明明很害怕,但还是努力保持镇定,蹲下来小声告诉他,她说,没事了,田阿叔说,已经叫人去了,不怕了。
但她怕,她怕管事哄她,一边安慰他,一边坚持仰头眼巴巴看着,直到真有人去了才松了口气。
她撩起车帘,努力伸出一条小胳膊,递给他一个荷包,粉色的葫芦荷包鼓鼓囊囊,她把她的小零嘴都装进去了,努力递给他,很认真说:“回头就有吃的了。”
吃饱了,就没那么疼了。
她小声和他说。
穆寒当时很疼,饥饿寒冷,筋疲力尽,失血过多,他已经爬不起来了。但当时不知哪来的一股劲,他不想她失望,不想那双殷殷的晶亮眼眸露出失落。
他硬是憋着一口气直起身,把那个犹待体温的荷包接了过来。
……
午夜梦回,银铃脆响。
至今业已一十二年。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精致的人。
她救他于水火。
她是他生命里的第一束光,
可能对她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可却扭转了他的命运,她伸出一双小小的手,将他从泥沼中捞了出来。
她永远不知道,她对他有多么重要。
他远远的,默默看她一点点长大,长成韶华少女,和他想象中一般的美丽。
……
莹莹烛火,一室晕黄。
穆寒取出那个半旧的小匣,打开匣盖,指尖拂过十二个小玉瓶,他从底下取出一个小巾帕。
很整洁的一方巾帕,就是有些旧了,却是上等丝绸织的,当年他被选进亲卫队后,用第一个月月奉买的。
打开丝帕,里头放着一个已褪去鲜亮的粉色藕形荷包。
一层一层用丝绸包裹,粉色荷包已褪去新绸的光泽,但保存得极好,和新的一样。
他细细看,用丝帕重新包好,小心放进怀里,收入贴身内袋。
这个房间,其实他没怎么用过,日常只用作盥洗换衣。东厢书房有休憩的内房,这边的东西会有人帮他挪过去。
他没什么重要东西。
只除了匣内的荷包和玉瓶。
玉瓶尚能说明出处,荷包不能。
他细细看过,去掉铜锁,轻轻阖上匣盖,小心将小匣放回柜内,又往里另搁了一些其他东西。
而荷包,他仔细贴身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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