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霁,晨光微熹,穆寒穿过庭院,重新踏上正房前的台阶。
韩菀已经起了。
一束阳光穿过郦阳居疏阔的飞檐翘角,落在韩菀妆台前的槛窗下,明亮光斑映着皑皑白雪,她跪坐在半敞的窗棂前,侍女执玉梳仔细给她绾发。
金色的阳光,漆黑的乌发,天光与雪色辉映,她露出一小截弧度优美的洁白下颌和颈项,正跪坐的茜红背影雅致又妙曼。
映着金灿灿的晨光,茜红颜色夺目又明亮,一如她的人。
穆寒立在阶下。
他默默看了她很多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来到她身边。
犹记当时他一如往日的沉静外表下,惊诧,动容,激动,无措,那种峰回路转后的复杂情绪交织出来的难以言喻激昂情感。
很久,他才渐渐平复。
近身相处后,他很快发现,其实她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好,好太多了。
她对他信任,关怀,以及倚重,她将近卫队毫不犹豫交给他,将自己的安危尽皆托付于他的手中。
她说想让他成为她的左臂右膀,共同进退,让奴隶出身的他坐堂掌印,和一群士人管事共同理事。
她给予了他从来没有过的尊重和尊严。
虽经历过无数的苦难,但这一刻穆寒还是由衷感激了上苍。
让他有机会来到她身边,贴身守护她,为她分忧,成为她的臂膀。
“穆寒?”
女婢打开花钿匣子捧到韩菀跟前,金箔黄翠灿灿生辉,她挥手不要,接掌商号后她穿着打扮着意大气简洁,从前爱那些精细的女儿家东西都先暂搁一边去。
韩菀站起用早膳,一回头,却见穆寒站在阶下,她笑道:“站那干嘛呢?快进来!”
她冲他招手。
“都不嫌冷么?”
穆寒收敛心神,上阶进屋见礼,韩菀没等他跪下就叫起了,“快起来,早膳用了没?”
她今天起得略早一些,穆寒闻讯匆匆赶回,估计是没来得及早食,一问,果然是,韩菀没好气,她不问估计他这么一直饿到中午了。
“过来用些。”
仆妇已抬来食案,填漆食盒打开,热气腾腾的栗粥汤饼糕点各色精致菜肴,满满一长案,食物香气四溢。
韩菀让穆寒坐下一起吃。
穆寒却不肯,他怎可与她同桌而食?
韩菀叫了几次,穆寒怎么也不愿意,无奈,她最后只好叫人再端个小食案来。
小食案放在下面,她让端了七八个盘碗下去,有肉有菜,有好下咽的汤也有扛饿的饼饭。韩菀又点了蜜粥和菜蔬,让取干净碟子来拨一半下去。
“这个蜜粥熬得稠糯,你尝尝?”
穆寒随侍多时知她口味,这几样都她喜欢吃的,所以方才女婢端的时候才避过了。
他低声:“谢主子。”
穆寒跪坐下来。
炙肉焦黄酥嫩,冬日难见的绿菜新鲜爽脆,庖厨细心烹制,入口可口鲜美。
他看了她一眼。
发现韩菀也正好看他,她唇角微翘,笑道:“快吃吧,一会该凉了。”
嗯。
穆寒低头,女婢给他舀了一碗蜜粥,他端起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的稠粥入喉。
腹部暖热,滋味甘甜。
……
北风飒飒,簌簌吹落檐瓦上的积雪,韩菀披着厚厚的貂毛斗篷立在廊下,用手挡了挡。
穆寒撑开油纸伞,遮在她的头顶,她回头冲他一笑,“走吧。”
穆寒慢半个身位,撑着油伞与她并肩穿过庭院,往二门外的辎车行去。
他发现韩菀今天心情不错。
大雪初霁,铅云退散,天空一碧如洗。蔚蓝的天,被厚厚积雪覆盖的鳞次房舍,大地一片银装素裹,空气很冷,但也非常清新。
韩菀挑起车帘,深吸一口气,初雪般侧颜带着笑意。
穆寒扬了扬唇角。
他驱马上前两步,无声挡住了灌往辎车窗格的寒风。
只不过,韩菀的愉快心情并没能维持太久。
辎车辘辘,很快抵达总号,韩菀穆寒继续熟悉并处理手头的公务,只没多久,却被打断了。
胡荣杜义销赃的后续出来了。
……
首先是阿亚,阿亚审问胡杜牛三人的文书仆役获得一条有用信息。
这位查无此人的廖姓商贾,是胡杜跟着曹邑宰赴私宴时认识的。认识之后,才偷偷地联系起来。
“曹邑宰?”
出于对曹邑宰的不信任和高度警惕,几乎是马上,韩菀就想,那会不会是曹邑宰刻意引胡杜认识此人的?
胡杜习性,不信曹邑宰一点不知,在这等“好时机”,胡杜想做些什么,其实并不难猜。
曹邑宰连面都不用出,这般状似无意地推一把,干净不沾手,也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会是这样吗?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先前韩菀吩咐大笔丹砂或红漆红帛之类贩售的查探结果有了反馈。
这不难,在明年夏季之前,丹砂从产到售韩氏独占鳌头,由于手里握着优质丰富的丹砂矿,多年来韩氏远远将其他商号抛在身后。
扎根很深,市场波动就很容易察觉,有心很快就找到蛛丝马迹了。
穆寒呈上分号信函和结果,韩仲丘说:“渠城,巩阴,牟城等地,都有商行贩售优质漆帛,从上月起的。”
都在郇国,距离远近不等,一城看起来不算起眼,但这么多地方合起来一算,数量却是极大。
就目前的数额,韩仲丘粗略估算,所耗丹砂应在两千担左右。
这么大的数额,在郇虞信数国所在的这一大片区域,只有韩氏能供应得过来。韩氏质优价格公道,舍近求远不合常理。
但问题是,“我们仔细翻找了账册,最近一年,却没有发现他们购买过大笔丹砂。”
之所以说“他们”,因为细查过后,发现这些店铺背后都属于一家商号。
韩菀几乎是垂目的下一瞬,她视线定在了最底部。
“栗氏?”
她声音有些哑。
韩菀蓦抬起眼。
栗氏,于她而言,其实并不陌生。
上辈子,她死后,韩氏大小商行铺产匾额被拆卸后,换上的正是栗氏。
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
上辈子,韩氏失去大半丹砂矿是在明天春末,而成功夺得者的正是栗氏。重生后她仔细分析过,认为栗氏和曹邑宰串联上应是在明年,丹砂矿争夺开始的前后。
但现在显然不是,她骤发现,栗氏和曹邑宰的串联竟然早到现在!
心念急转,这一刻韩菀甚至有些怀疑,也许她父亲在时曹邑宰就已生了外心?
但凡随行管事们能留下一两个,曹邑宰绝对没办法在短短时间内控住局面的。
心突突跳动,韩菀本想着还有几个月,她打算控稳商号后腾出手才着手其他的,可现在!
“罗阿叔何在?快叫他来!”
韩菀迅速召罗平,罗平匆匆赶到,不等他见礼罢,韩菀立即将人叫起。
“李翳查得怎么样?”
李翳,李毅,也有可能是李艺李亦,韩菀手里握着的第二条线索,就是上辈子囚禁她的那个领头阴翳黑脸男。
也是他,在威逼过程中透露了韩父很可能并非意外死亡。
一抵达郇都,韩菀就吩咐罗平查找此人。
她清楚记得,这李翳是郇都口音。
罗平自少年时就任韩父亲卫,已三十余年,紧紧跟随韩父步伐至今。他是韩氏世卫出身,最是忠诚,这些年来替着韩父办了许多明里暗里的事情。
这件事找他最合适,韩菀把他从韩琮身边借了过来,近日都在忙这个。
得令以后,罗平去郇都府衙找了一个熟悉的刀笔吏。
这些陈年老吏,查这种事情最有法子。郇国户籍很严,分门别类十分详细,按目录查找,虽多却易。毕竟如今世道有名有姓且还不是张三李四的,就已减员超一半。
这段时日以来,找了二十多个叫李翳同音的,罗平亲自去确认年纪外貌身高,但可惜的是,都没对上。
罗平愧疚:“卑职无能,请小主人恕罪。”
韩菀有些失望,但这样大海捞针成功率本身就不高,她敛了敛心绪,扶起罗平,温言:“罗阿叔何罪之有?快快起来。”
“我们还接着找。”
不管成功率高低,也是个方向,另外,韩菀吩咐罗平:“罗阿叔再多查一下栗氏那边。”
这李翳很可能就是栗氏的人,先前人没安顿好,怕贸贸然会惊动对方打草惊蛇,韩菀只先让底下人先尽快熟悉郇都,现在差不多了。
这个李翳必须找出来!
“小心些,不可惊动对方。”
“是!”
罗平没有问为什么,他立即领命而去。
……
韩菀目送罗平撩起门帘离去,室内安静下来。
炭盆炭火噼啪,屋里就剩她和穆寒二人。
先前下令找李翳的时候,韩菀就告诉过穆寒,韩父之死很可能与此人有关。
今日这栗氏一出来,他立即就听明白了。主君待他恩重如山,被袭击身亡面前,一腔愤恨,穆寒唇角紧抿,见韩菀靠着凭几沉思,他俯身:“主子,您可是刺杀栗氏家主,为主君复仇?”
他单膝跪地:“卑职请命前去!”
“不可!”
韩菀惊醒,她毫不犹豫拒了。
她知道的比穆寒多很多,是,韩父的死若有疑窦,那就必和栗氏有很大关联,甚至很可能他就是主谋。
可到底只是可能,线索太少了,目前她知道的东西还很片面,在揭开谜底之前,韩菀不想断了线。
万一不是,又或者还有其他同谋一起瓜分韩氏?
复仇是肯定要的,但在此之前,必须先把事情查个清楚明白。
另外再有一个,要是这一切真是栗氏在背后主谋操控,他能设计刺杀别人,那肯定也会防着旁人刺杀他,李翳这样的高手,他身边不知还有几个。
穆寒上辈子爆发疯狂,李翳招架不住,但那是特殊情况,不能用做平时参考。韩菀估摸着,穆寒和李翳身手可能是在伯仲之间,又或许只稍胜一点。
论身手,穆寒是东阳君府佼佼者,已数一数二。
所以她也不愿穆寒去冒这个生命危险。
“查清再说。”
“这个李翳很重要。”
穆寒点点头,他凝神沉思,韩菀扶起了他,招手让坐,穆寒就在脚踏跪坐下来。
两人低声商量后面的事。
那现在,下一步该怎么做?
光等罗平不行,太被动了。
“曹凭。”
“曹邑宰。”
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韩菀点头:“没错,我们还是得尽快掌控商号,逼曹凭动起来。”
不管栗氏李翳还是曹凭,终极目标无非一个,韩氏商号。
现在,他们的计划被韩菀打乱了。
曹邑宰作为里应外合的重要一环,韩菀掌控程度越高,对他的压迫就越大,他一急,就会往外送信。
“穆寒,你去挑人,盯着曹凭和栗氏,我们守株待兔。”
“是!”
“小心些,切不可惊动对方。” 韩菀叮嘱:“多多遣人,此事不容有失。”
穆寒锵声领命。
他见韩菀心情不虞,有心陪伴,但他更知此事重要,领命后没有停留,匆匆就去了。
……
一直到深夜,穆寒才回来。
人挑好了,筛了七八遍,绝对没残留耳目。这两天,就会陆续有任务下发,离开郇都后他们乔装折返,开始监视栗氏和曹邑宰。
韩菀长吐一口气,“好。”
她也安排了杂役身份的耳目放在总号,里外一起盯梢,务求不出纰漏。
折腾了大半天,总算安排妥当了。
韩菀站起,揉了揉眉心。
她脸色不大好,疲倦,有几分似梦魇惊醒后的那种乏怠感觉,精神不振。
穆寒忽就想起他提剑守在她窗下那个夜晚,她调侃说自己害怕,是耸肩笑说的,但当时不知为什么穆寒却有一种感觉,她是真怕。
现在,穆寒似乎明白了这种害怕。
他心里难受起来。
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娘子,青春灿漫的少女,她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
穆寒跪下。
他想说,别怕。
但话到嘴边,低低一声:“主子?”
韩菀回神,对上穆寒担忧的一双眼,她坐了下来。
两人一坐一跪,视线高度刚好平齐了,抱膝盯了莹莹烛火半晌,韩菀问他:“穆寒,你怕不怕?”
这条路或许很难,明里暗里虎视眈眈,敌人情况未知,也许不止栗氏一个,也许对方很强大。
穆寒不怕,他斩钉截铁:“粉身碎骨,竭尽所能,卑职亦定护主子周全!”
坚定,有力,掷地有声,毫不怀疑他的决心。
“我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上辈子穆寒就是这么做的。
初冬的寒夜,韩菀忽有些泪意,眼前这个高健结实的身躯,不管何时何地,是风还是雨,顺境还是艰难,他都坚定不移站在她身后。
她动容,“快起来。”
她俯身扶起穆寒。
他的忠,她从不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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