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登公爵是个很怕死又爱讲排场的人。只是来打猎,他就要带上大大小小十几二十个护卫围着他护卫安全,另有仆从若干,待他打猎累了,便要搭凉棚、摆躺椅小桌、放水果小食,热了要打扇,冷了要加衣,好像瓷娃娃一般。
但他今年实际已有四十多岁了,不过保养得好,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后面,打着发蜡,黑色绸缎精细裁剪的衣服在太阳下反射着精巧花纹的光。那张脸尚算能看,却有一股极阴郁的气质,阳光也冲不散。眼睛细长,眼尾上挑,看人的时候如一根钉子似地扎过去。
一定要比喻的话,这个人好像僵尸和吸血鬼的结合体。
我的身体在本能地怕他,眼里看着,手已在控制不住地抖,木仓都握不稳。深呼吸平复心情,藏在离布兰登休息地几十米远的大树后悄悄等待时机。
为了安放一只困着白虎的笼子,仆从把周围的树砍了好多,倒方便了我瞄准。虽然系统说对他的处理方法随意,但我能感觉到“奈奈生”是想杀了他的。她的残魂在说着、在吼着——要杀了他。
我就是她,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理解她。
十岁之后颠沛流离,但到底还有让她开心的时候,因为她是那么努力生活、向阳生长的姑娘。而十四岁那年,走进布兰登的宅院,笑容再也没有出现在那张美丽的脸庞上。一方小小的玻璃柜,困锁了她全部的青春和余生的骄傲。
要打破这枷锁,唯有布兰登的鲜血作钥匙。
我曾以为能冷静地把自己与她割开,可当我愈加深入地获得她的记忆与感情时,我明白,我们早就是一体的了。我们共同的记忆与感情奔流在同样的血脉中,双眼所见、双手所触、此心所向,无有不同。
她是我的前生,我是她的今世。
我举起木仓,人在愤怒的时候是无所畏惧的。恐惧、不甘、怨恨暂且抛在身外,从瞄准镜看去,是风动山林,是艳阳高照,是前生噩梦即将迸溅的鲜血。
乌鸦栖于树梢,林木深深。
毁去那么多姑娘光彩鲜亮人生的布兰登,是如何无动于衷地端坐于此,看牢笼困兽挣扎?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难道不会问心有愧吗?
这样的人,他的血会和常人一般是红色的吗?
手指搭在扳机上一点一点用力,我的耳朵嗡嗡地响起来,世界化作一片海,声音和画面淹没水中,全身的感觉都麻痹了,只有手中的木仓是唯一所系的真实。
“砰——”
木仓响穿透重重林叶,比风还快地冲上天空,海水退去,耳朵再度接收啾啾鸟鸣,一只飞舞的蝴蝶在丛丛野花中穿来穿去。我盯着它看,右手无意识地按在侧腹,热热的血流顺着干净的衣滴落,蝴蝶和野花,都变成大红色了,好像一朵朵盛放的野玫瑰。
竟然还有狙击手在这里。我靠着树干低低一笑,这个布兰登公爵真是比我想的还要贪生怕死。已经那么多护卫了,居然还不忘在暗处安排一个狙击手保护自己。刚才那一木仓被我及时避开了要害,只是流了点血,并无大碍。也不气恼,全然是好笑的。
就没见过这么怕死的人,不知道他是惹了多少仇家。
动作飞快地换了几个遮挡的地方,子弹顺着我跑过的地方打。停在一颗巨石后悄悄探头看,布兰登已经给护卫们团团围住,护得滴水不漏。更麻烦的是那个不知道在哪里藏着的狙击手。因距离远,我那点见闻色范围根本找不到。
闭上眼,在脑子里复原刚才的情况——我是从哪棵树跑到了哪棵树,又从哪棵树跑到了巨石后,而那些子弹都是从哪里,又是沿着怎样的轨迹打来的?凡是事物存在,必有其痕迹。狙击手藏得再好也有破绽,子弹的轨迹是永远不会说谎的。只要结合这几次射击的轨迹一定可以定出他的位置。
“西南……”
确定了大概的方位,我探出一双眼观察,参天大树下是比人还高的灌木,满目的绿荫,平时见了叫人欢喜,这时候反碍眼的不行,根本就看不到人影。
“你们这是助纣为虐!”气得小声骂它们,退回巨石后面。
这样不行,时间拖得越久对我越不利,得让狙击手再露一个破绽才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用武装色缠上全身——这样特别费体力,我平时从没这样试过,也不确定自己能撑多久——再把木仓收起来,化出爱神弓箭。左右确认了下环境,我跳出去,故意放慢了些动作。
狙击手果然连射了三发子弹,我不躲不避,用武装色硬扛,趁他没来得及换位置,搭上武装色缠绕的铅头神箭射出去——
成功了!
用武装色缠绕的铅头神箭除了原本的果实能力作用,本身也有杀伤力,那个狙击手估计一时半会儿都不能动了。
刚才附近还有几个别的猎手,这会儿都已跑得没影。就连布兰登也给护卫们护着逃走了。看他那个怕死的样子,倒在我意料之中。在实时地图上确认了方向,本想立刻去追,侧腹的伤口却痛得我倒吸一口气。
撩起衣摆一看,估计是刚才和狙击手战斗时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原先紧张着感觉不到,略一放松,痛意便加倍卷土重来。庆幸的是,虽然疼了点,却不是要命的伤。
随身的口袋里装了纱布和药,我胡乱抹了点药膏,拿纱布在腰腹乱七八糟地缠了两圈,手还没放下,眼前却落下一双脚。我呆呆地抬头一看——
“你怎么会在这里?”愣愣地问。
日影斑驳中,贝克曼背光站着,不知是从哪里跑来,尚在沉沉喘气。高大的身影被光尘勾勒,好像嵌在碧绿林叶上的一张画,只有那双眼睛,莽撞地挣脱画布浮上来,紧紧盯着我,像怕我跑了似的。
他扯过我尚未缠完的纱布,大有要替我重新包扎的样子。“不用!我不用!”哪能让他重包,我还要去报仇。而且反正都要走了,这点伤口管不管它也没有所谓了,只要能让我活着报完仇就算它功德圆满。
贝克曼不理我的叫喊,执意要处理伤口。我急了,抓住他的手大叫:“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他的手指顿住。我接着说:“要避开我的,是你。又为什么要来管我?你把我当什么?开心时关心一下,不开心了就丢开吗?”
“昨晚是我不对,未经允许擅自用能力控制你,还害你被香克斯误会、被他骂……一个道歉可能太浅,但你放心,如你所说,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永远不会再打扰你,所以也请你,放过我好不好?”
谢他多年前救我一命又赐一场梦,可惜我是一文不名,还不了他什么,只愿他余生清净,彼此不再惊扰。
眼眶好涩好涩,泪水朦胧了眼前,但我仍是笑了出来。哭,是要很费劲儿地去流泪,可笑不用。所以要笑着,这时候,应该要笑着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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