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4章冤家路窄

小说:指间生长 作者:金十四钗
    第4章冤家路窄

    解放路过街天桥横贯汉海中心区,人流密集,一直都小商贩们的必争之地。顾蛮生去得晚了,老老少少多达三十档摊贩一早就占道摆卖了,有看手相、测八字的,也有猜瓜子、赌象棋的,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顾蛮生人生得俊俏,又兼是大学生,这里的摊贩们对他都很客气。有个卖烤玉米的孙老头常会给他留个位置,顾蛮生的随身听不占地方,还乐得帮人看摊,他笑容迷人巧舌如簧,经他照看的摊子生意都比往常好,小贩们都更喜欢他了。

    但最近不行。有个叫赵斗的男人连着几天占了顾蛮生的摊位。赵斗人称斗哥,瘦得猴精似的,却一脸能豁出命去的凶悍之气。他其实是个贼,不常在天桥下蹲摊,也就有货的时候才来。最近可能干了票大的,既卖传呼机,也卖随身听,所以认为顾蛮生撞了自己的生意,一早就霸占地方,不准任何人把桥面上的摊位留给他。

    卖玉米的孙老头跟赵斗是邻居,看着这小子从不谙世事长成了一个坏事干尽的恶痞,一看顾蛮生走近,赶紧冲他递眼色,示意他千万别过来触晦气。

    秀才遇到兵,大学生哪能跟地痞流氓争地盘,顾蛮生看了看赵斗与他腰上别着的一把□□,会意一笑,主动让出好市口,自己在引桥附近落下脚。

    地方偏了就得另想法子招揽顾客,顾蛮生早想好了,他指挥朱亮将一只收音机从背包里拿了出来。理科男生的动手能力不容小觑,何况顾蛮生打小就有拆解家里电器的癖好,这个收音机已经经过了他的改造——他将音量电位器处断开,接入一个插座,又将随身听的一路输出取出,接上收音机的插座。如此一来收音机无需插电使用,随身听又能通过收音机扩音,一举两得。

    音乐声悠扬而起,顾蛮生调大音量,确保来往的路人都能听到,然后又拿出了吉他。他其实不怎么会弹吉他,但滥竽充数也有模有样,遇见差不多同龄的男孩,他唱老狼或者beyond,遇见比他年长的异性,就唱靡靡入耳的邓丽君。当火候煽呼得恰到好处,顾蛮生便咧出白牙笑对路人,说什么四大天王比我唱得好,你们听听,这放的就是我随身听里的歌,店里卖一千多,我才卖两百,还送你一盘磁带。磁带是翻录的,一盘花不了两块钱。

    跟古时候那种光膀子卖大力丸的差不多,还有朱亮与陈一鸣充当托儿,来来回回地给他撬边叫好,反正人家秀蛮力,他秀嗓子,玩儿似的就把生意做了。

    “云亮偶则呀僧把给放纵爱既有(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呀微怕有呀天微迪(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正唱到高潮部分,密匝匝的人群后头突然冒出一个人,嘴角饶有兴味地、似笑非笑地斜挑着,眼神勾勾地望着他。顾蛮生认出这张年轻清俊的面孔,不就是上回被他砸得脑袋开花的曲颂宁么。

    顾蛮生没少在陈一鸣他们面前嘀咕,说姓曲的小白脸够损的,非要写什么道歉信下他面子,还多亏了自己略施小计才蒙混过去。一个优秀同性的目光像关公那柄华丽无匹的大刀,他陡生较量之心,表演欲膨胀,连着把高潮部分唱了两遍,才咵啦一声重重拨了下吉他弦。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掌声。

    顾蛮生脚边一只黑色条纹大背包,里头装着的全是山寨随身听,一个男性顾客被歌声引来,瞧着三十郎当岁,指了指背包,让顾蛮生开价。

    “两百,多给你两盘磁带,你自己挑。”

    试了试,随身听的音质确实不差,性价比却比动辄千把块的索尼高多了,顾客够爽气,付完钱就走人。顾蛮生把清点完的钞票收进腰包里,抬起头,用目光踅摸出去,果不其然,天桥上的斗哥如俯瞰猎物的鹫,正恶狠狠地盯着他。顾蛮生嘴角一勾,两指并拢举过头顶,非常挑衅地冲人敬了个礼,以示感谢对方让出了好市口。赵斗恨得眼都红了,跟身旁一个混混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曲颂宁从围观人群里走出来,来到顾蛮生跟前。

    “冤家路窄,”不忙再弹唱一支歌曲,顾蛮生收了吉他,斜眼睨着曲颂宁,戏谑道,“冤家,有何指教?”

    曲颂宁朝顾蛮生的背包瞥上一眼,见里头少说二三十只随身听,诧异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随身听?”

    顾蛮生皱眉,佯作生气:“下家不打听上家的供货渠道,你懂不懂生意规矩。”

    “我不来抢你生意,我是来退货的。”曲颂宁拿出从室友那里借来的随身听,扬起声音,“这是你卖的吗?你卖的都是假货。”

    一个刚想上前的顾客被这句话劝退了,顾蛮生喊了一声没把人留住,也不介意,笑着从兜里掏了包黄鹤楼,递了一根烟给曲颂宁。

    哪有大学生随身揣着烟盒的,曲颂宁嫌弃地皱起眉:“我不抽烟,你也不该抽。”

    “矫情。”顾蛮生随手把烟扔给身旁一个卖录像的小贩,又点燃了自己的烟。他咬着烟,用既不标准也不流利的方言跟人称兄道弟,格格棱棱地问长问短,谈笑往来,一点不怵。曲颂宁听不出这方言具体出自什么地方,只大约判断出应该是广东那边的土话。这附近做生意的小贩好像他都认识,这人天生的好人缘。

    曲颂宁当顾蛮生有意打哈哈,又板着脸孔提醒他:“你卖的假货打算怎么处理?”

    顾蛮生不接他这一茬,只问:“音色怎么样?”

    “还可以。”

    “那不就结了。”

    “音色再好你还是制假售假,是欺骗消费者——”

    “你懂个屁!这叫师夷长技以制夷。”顾蛮生一弹烟灰,粗鲁地打断曲颂宁,“再说我骗谁了?你瞪大眼睛仔细看看,日本那叫walkman,我这叫walkwoman,”他把头凑近曲颂宁,指了指随身听上白色logo下的一行英文,歪理一套一套,“□□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凭什么只有沃克man,不能有沃克women呢?”

    “索尼最新款的磁带机上有ANTI-ROLLING MECHANISM的标识,这是我一个日本朋友送我的正版货。”曲颂宁取出自己的随身听,递给了顾蛮生,习惯性地说了一句日语,又翻译道,“你的随身听差得可不止一个标识,一震动就没法听了,我要退货。”

    曲颂宁这一局搅得漂亮,剩下的围观者一听“质量差”,也都散了。

    “退货就退货,”顾蛮生接来正版的索尼看了看,果然有这么一个标识。见生意全被搅黄了,他嘴上仍强词夺理,还倒打一耙,“看你小子油头粉面、满口‘八嘎呀路’,怎么着,抗战那会儿没赶上,跑这儿当汉奸来了?”

    两人正交锋着,顾蛮生抬头朝曲颂宁背后看了一眼,突然变了脸色。他三两下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一把拽起对方就跑。

    收了顾蛮生一根烟的小广东还当是城管又来逮人,也警觉地跟着他跑。如此一个带动一个,解放路天桥下的摊贩们打惯了游击,登时散若鸟兽,一些人卷起布兜,抡上肩头,一些人手推板车,全都吱吱嘎嘎又扑扑通通地跑了。

    四月的尾巴端,仲春的气温一天比一天赳赳昂昂,太阳像个锅口那么大。顾蛮生一口气跑出一条长街,才停下来。

    “城管?”曲颂宁也停下来,大口喘气。

    “不是,”顾蛮生弓着腰,喘着说话,“我妈。”

    “你妈你跑什么?”

    “你不懂。”顾蛮生平稳呼吸,表情归整严肃。

    顾父因一条“投机倒把罪”一去十年,所以唐茹一朝被蛇咬,不仅坚决反对儿子从商,连生出一点这样的想法都不行。顾蛮生感念她的恩情,即使早有了下海掘金的念头,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也一直把它藏得很妥,很深。可刚才,他在围观的人群里看见唐茹了。

    紧随顾蛮生而来的摊贩们汗水涂地,好些个跑得太急,东西都散落在了半路上,他们瞪着眼睛四下张望:“哪有城管?哪有城管?”

    顾蛮生这才注意到由他而起的这场混乱,饶带歉意地对大伙儿说:“不好意思牢各位受累,我请大家喝茶。”说着就从今天的营收里抽了两张百元大钞,递给了最先跟着他瞎跑的小广东。

    两百块抵得上汉海一位普通职工半个月的工资了,曲颂宁斜眼打量这人:“你倒大方。”

    “钱么,能花才能挣,千金散尽万金来。”顾蛮生回头再看曲颂宁,敛了笑容,一张脸陡见认真之态,“先回学校,你刚刚说的问题我来解决。”

    曲颂宁觉得这人还挺仗义,也就收起起一副来挑事儿的态度,跟着他一起回了学校。刚走到寝室楼下,就看见七八个男生堵在了宿舍门口,齐声冲楼上高喊:“顾蛮生,快退货!”

    “你找来的?”顾蛮生扭头看了曲颂宁一眼。

    “不是。”场面很乱,怕再闹下去又得引来校领导,曲颂宁摇着头,面色凝重。

    学生中一个人的随身听出了问题,大伙儿都觉得买了次品,加上开学晚会上那点旧恨,所以一齐跑来吵嚷着要退货,非把事情闹大了不可。

    一个个脑袋从宿舍楼的窗口探出来,显露一张张等看好戏的脸,就连往来的女生也驻下脚步,围观者越来越多。顾蛮生临危不乱,吩咐朱亮把东西拿上楼,自己则留下来面对气势汹汹的同学们。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将今天挣来的一叠人民币全拿出来,表示可以当场拿钱退货,但随身听的质量问题他必须弄清楚,如果大家愿意耐心等上三天,三天之后倘使他解决不了运动中随身听跳音的问题,一定双倍退款。

    时近黄昏,太阳的余晖像金色麦芒,一线一线洒下来,刺挠在顾蛮生与一群大男孩中间。顾蛮生没了一贯佻浮与嬉戏的态度,面上纹风没有,影子被这麦芒似的斜阳拉得很长。他挺着腰板迎难而上,对大伙儿掷出一句响亮的话——

    我来解决。

    三天解决随身听一震动就跳音的问题,听来颇不可信,曲颂宁的室友就是上门的男生里打头的,他从曲颂宁的眼神里得来一个肯定的信息,于是决定为了双倍退款也等一等。待人群散去,顾蛮生拿着所有有问题或可能有问题的随身听,回头看了看曲颂宁,对他说:“能不能把你的Walkman借我三天?”

    曲颂宁也想看看这人如何三天内化腐朽为神奇,于是将自己的随身听大方出借。顾蛮生一刻不待,拿了随身听就回宿舍,没想到曲颂宁快步跟上,随他一起上了楼。

    顾蛮生回头,疑惑道:“你又不住这栋楼,也要跟着来?”汉科的男生来者是客,住得是新造的宿舍楼,也离“七公主”们的女生宿舍更近,没少惹来瀚大男生的不愉快。

    曲颂宁不答反问:“你知道你为什么被迫写了人生当中第一份检查吗?”顾蛮生不解其意,反问对方为什么。

    “不是因为你拆了你邻居的收音机,而是因为你拆了以后复原不了,这才留下把柄,被人捉贼捉赃了。”曲颂宁似乎对顾蛮生那点解决问题的伎俩了若指掌,拆了再研究,不就是日本人率先发明的“逆向工程”么。他耸耸肩膀,半真半假道,“我当然得跟着来,我这沃克man千把块呢,我怎么也得亲眼看着你‘完璧归赵’。”

    曲颂宁陪着顾蛮生倒腾了三天。顾蛮生拆起千把块的机器果然毫不手软,不一会儿,两人眼前就只剩下零散的壳料与电路板。

    “还ANTI-ROLLING MECHANISM,不就是橡胶垫圈么。”顾蛮生很快就破解了其中奥秘,索尼磁带机的防震设计就是能够保证磁带对位的金属卡簧与保证机盖压紧的橡胶垫圈。虽说对比国产随身听,只是蜗角蝇头的一点点改进,但带来的防震效果非常出众,足见日本制造业的设计细腻,巨细靡遗。

    顾蛮生手边没有橡胶垫圈,便顺手拿了陈一鸣洗澡用的海绵,剪了使用。然后他索性将准备退货的八个随身听全拆了,极其仔细地调整了线路板上引线的长度,用海绵固定电池盒盖,用钳子弯曲卡簧,提高固定磁带的弹性。

    曲颂宁愿意跟着来,一开始抱着的还是看戏的心态,可这会儿已是完全被顾蛮生的创新思维与动手能力折服。他看见钳子、剪子与海绵垫在他手指缝间翻飞、起落,简直像在播种秧苗,能预见此后一片野蛮生长的春天。当顾蛮生埋头改进这些随身听时,曲颂宁仔细打量起顾蛮生的宿舍环境,跟自己收拾的房间比不了,倒也不算脏乱差。他看见书桌上一盘磁带压着一张信纸,拿起一看,beyond去年的专辑《乐与怒》。

    曲颂宁道:“内地摇滚乐也不错,何勇窦唯,你都可以听听。”

    “你还知道何勇和窦唯?”这下换顾蛮生惊奇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曲颂宁,仍觉得这人烟不碰酒不沾、满嘴马列毛一脸书生气,横竖不像个听摇滚的,“我觉得你的随身听里应该是那些歌吧,什么《大海航行靠舵手》,什么《红星照我去战斗》。”

    曲颂宁轻哼了两句窦唯的歌,随手又拿起了先前被磁带压着的信纸,上头写着的并不全是歌词,看样子顾蛮生是跟着粤语歌在学粤语。顾蛮生竟像是突然露了怯,一把从曲颂宁手里把那信纸夺了回来,笑着揉成了团。

    “先用海绵这么将就着,”言归正传,顾蛮生对自己的改进成果相当满意,拿起一只随身听在灯下反复观看,“改明儿我就亲自跑一趟东莞,跟那位王老板说一声,只要多出一份人力,只需一点点改进,以后咱们的随身听也能打上这个标识了。”

    听上去王老板就是这些山寨随身听的生产商,曲颂宁问:“你们很熟?”

    顾蛮生点头:“熟到家了。”他跟这王老板都是先拿货再结款的,两人间的信任关系不言而喻,确实熟到家了。

    他认真地向顾蛮生提议说,能不能带我见见那位王老板。

    顾蛮生疑惑地问:“见他干什么?”

    曲颂宁故意卖了个关子:“想看看有没有可能跟你一起创个业。”

    这话总算令顾蛮生来了兴趣。其实打从曲颂宁将千把块的随身听慷慨相借,他就觉出了对方没恶意。想了想,故意打趣道:“威武不能屈,我这人不吃软也不吃硬,但要换个漂亮的女同志过来,兴许我就全招了。”

    “就你这样还说我是汉奸?你要生在战争年代,不用上刑就叛党卖国了。”曲颂宁都快被他逗笑了,“不过这么说,我倒是认识一位漂亮的女同志,跟你还挺熟的。”

    曲在百家姓里不算大姓,顾蛮生这会儿终于起疑,他斜睨着眼睛上下打量对方,还真从这双俊俏打眼的眉眼间觑出一丝熟悉的味道:“难道你是……”

    曲颂宁眼底笑容加深:“曲夏晚是我的双胞胎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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