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声音,他忍不住一哆嗦,掌中滑出的刀刃又原路反了回去,好险没捅出这一刀。
萧洹一点也没放开的意思,用力掐住他的下巴拧过来,虽不是第一次见,但这张酷似旧人的容貌还是令他神经紧紧绷在了一起:“现在你能说说,为什么你长得这张脸,和朕的大将军一模一样?”
陆卿出于本能想要扭头,可是这人显然很善于利用打破安全距离的方式压迫人心,他再用力,恐怕脖子都要扭断了。
热气轻轻描摹他的耳廓,看似温柔的声音中带着连主人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乖戾:“躲,接着躲,敢用这个名字,一定带了两颗头,断了不怕。”
“……”陆卿眼前还没完全恢复清明,他强迫自己放松,循着声音的方向抬头,露出一点笑:“陛下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不是呢?”
“你、说、什、么?”
骨头压紧的声音寸寸传来,陆卿脸上的冷汗一层接一层的渗出,那个人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似乎都被压榨到了极致,他肩胛像被拉满的琴弦,悠长蓄力后短暂停顿,然后被人松了手。
萧洹退后两步,视线冷硬极了,陆卿扶着墙弯腰咳嗽,可但从他的面部表情上看,根本查不出任何端倪。
事实上,他自己的心是乱的,很难站在旁观者清的角度分辨这人嘴里吐出的一字一句,到底是本名凑巧也好,还是利用这名字妄图得到些什么也罢,萧洹心里都怀揣着躁怒和希冀两种情绪,盼真又盼假。
陆卿捂着胸口:“陛下何苦一直追问,名字而已,陛下认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
萧洹压下仓促的呼吸,退后两步,像想窥得他全貌似的,道:“你说的不错,若朕觉得少卿大人就是今晚夜袭大理寺的刺客,那么你就是。”
陆卿没直接否认:“这么说,幸好臣有官职在身,就等着刑部者大理寺提审了。”
萧洹笑了,轻轻舔了下自己牙尖,走到他面前,以压迫的眼神回望:“别以为三法司这么有用,朕亲自办你,还不用刑部置喙,自然,也不要证据了。”
“……”
陆卿盯着他沉默片刻,终于受不了的动了下手腕,苦笑:“陛下亲自办案,总是这么动手动脚么,这深街陋巷,要是被别人看见恐怕声名不佳。”
萧洹说:“哦?真不信有人这么不长眼。”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响,黑影从隔壁墙后砸了过来,落在两人脚下扬起一阵尘土。
乙十三手腕上捆着自己的腰带,黑斗笠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整个人都是一副捉奸在床捆柴房的模样。
谢在欢紧随其后,嘴角被揍出一块乌青,‘呸呸’两口,横刀立下,看着倒是意气风发。
“……”这一届鉴道司的刺客是不是不太好带啊。
乙十三朝他眨了眨眼——不是你说不要伤人,见到谢在欢就绕着走的吗?
萧洹挑眉,声音无喜无怒:“滚回去”
谢在欢还盯着陆卿的脸使劲看,看完脸还盯着他手腕看,看完手还盯着陛下看,他欲言又止了好久,终于一脚踢起乙十三,忍辱负重的滚了。
乙十三滚的比较彻底,而陆卿却摇摇晃晃的座在了马车里,他闭目养神,伸手摸了下自己额头,又往马车角落里缩了缩。
萧洹骑在马上,谢在欢却只有走路的份了,他回头看了眼偶尔掀起一条缝的车帘,低声道:“陛下,这个人的身份虽然还不确定,但他绝不是已故的大将军。当年您在雪地里等了整整三日,高昌那箭力透脏腑,臣亲自将大将军下葬,已故之人,怎会死而复生呢?”
萧洹说:“朕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谢在欢答:“天策秘府的人从他落脚之处出城追查,现下在弈州附近。”
“弈州,”萧洹冷笑,过了一会才道:“陵王之前兵马囤驻之地就在弈州,不管是谁,有心了。”
一进宫门,便有小太监过来领路牵马,同时落下的还有一道黑影,是他寻常用惯了手的刺探暗卫,于是问:“有话就说。”
萧洹俯身,暗卫附在他耳旁道:“大理寺的犯人愿意开口了。”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冷眼回看马车里不知道真睡还是假睡的人,说:“这一挤鸡血打在人心口上了,动作挺快。”
布帘微动,陆卿歪着头的侧颜若隐若现,暇白如玉,透着隐隐不安,萧洹张了张口,终于眼角一抽没有马上将人叫醒。
李让掂着碎步从远处高阶上一路溜下来,看到萧洹车马的时候险些哭出声来,他扑过来时居然情真意切的划了寸许,声音发抖:“陛、陛下……”
萧洹看着他轻轻剔眉:“怎么了?”
李让抬头:“陛下,太后娘娘她,又不好了。”
殿门敞开,一阵风抖开锦帐。
萧洹还没抬步,一声凄厉尖锐的女人叫声响彻屋顶,里面的宫女纷纷偏头,像是无法忍受,又像是被吓的。
谢在欢只抬眼刮了个边,便转过身子不敢再看。
太后,一个本该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此刻画着赤红如血的唇妆,裹着黒纱宫裙撞了过来,她发髻散乱,脖子上三道通红的抓痕,腰封松松垮垮,脚下踉跄踩住拖曳的裙摆,险些将繁冗的衣裙脱了个干净。
萧洹看着她疯癫的模样,面上连一圈涟漪都没有,他静静看着太后跑过来,然后侧过身,等她摔在地板上后才走了两步,蹲下虚扶:“太后小心,地上凉,朕扶你起来吧。”
谢在欢没眼看,背对着殿内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候着,然后反身关上殿门。
见人走了,萧洹终于装也不愿意再装,最后两步坐在侧边矮阶上,拍了拍衣袖,仿佛离她近点都嫌脏似的。
嘴里不慌不忙:“朕也是才刚接到大理寺的消息,太后便着急了?”
太后还保持着双膝和双手着地的狼狈姿势,在看不见的地方咬了下嘴唇,转过来哭道:“陛下,您为什么都不肯,不肯听我说一句。”
萧洹用拇指搓了下手掌:“怎么会,太后想说什么,尽言之。”
大约这个态度常见,太后并不以为意,吸了吸哭腔,她猩红的嘴唇在灯火下泛着光,如盛开的朱红色妖花,吐字清晰道:“本宫要说的是平阳宫事变,陷害毅平侯袁泊儒和你母妃的人,其实是……陵王陆充。”
“……而三年前高昌谋反,本宫是被陆充胁迫的,宁北大将军自始至终都知情。”
夜晚寒凉,月色孤零零的挂在树梢上,凉风穿过殿阁的廊柱,钻透衣襟。
陆卿今日穿的淡薄,先前还脱了一件,打了半宿,吹风半宿,他此刻只觉得身上落了一层霜,连指尖都是麻的,这要不是在宫里,要不是眼前还站着李公公和禁卫军,他早就去墙角缩成一团,坐着歇息了。
“这……陆大人,要不奴婢再给你上碗水?”
李让对着他,就像接了个烫手山芋,离近了怕烧成灰,离远了又怕熟不了,重要的是陛下扔下人就走,没个态度。
陆卿闭着嘴,只靠鼻尖喘息,眼前刺痛着发白,他摆摆手,知道这没人能做的了陛下的主。
单薄的身躯浸了一夜霜寒,只觉得忽冷忽热,脑子便开始打起浆糊来。
永和十五年,李兴居老将军祖宅翻新,他回了沅陵郡,自己便得了个既不用读书也不用习武的长假。
那日宴宁郡主进宫拜见太后,陆卿和谢家公子第一次翻墙头,偷窥着勾栏里的繁花盛宴,鉴于少儿不宜,年仅八岁的皇帝陛下留在了街上,并被嘱咐要乖巧,不能走开。
世家大族亲戚繁多,朝里朝外八竿子打不着的姓氏王上倒三代,说不定也能攀上亲兄弟,所以谢帆便以为这孩子是陆昭林家得便宜亲戚。
少年初识春花秋月,虽看不大懂,但陆卿和谢家公子也要赛着聪明机巧,看了一会什么‘哇’‘哦’‘原来如此’你来我往,彼此都觉得长了见识,正商量着要不要从哪偷壶酒尝尝,谢家公子却忽然想起来,陆家外甥还在外面等着呢。
小萧洹等在街边,一蹲就是两三时辰,他饿的发昏,硬忍着没哭出来,可等那二位回过神来的时候,街边早没这么个娃娃了。
哎……陆卿弯腰撑着膝盖,觉得后背滚烫,四肢冰凉,后来他和谢家公子闹了个天翻地覆,差点惊动禁军,好容易在青楼后院柴房将人找到,堂堂皇子,险些沦为人家养的小清倌。
那么乖巧听话,能受委屈的孩子,怎么就……
“咳咳,”陆卿胸口抽了几下,觉得嗓子沙痛,他想跟李让说‘要不给我找地方睡会吧’,没想到李让‘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不远处,有人裹着夜色大步迈过,他身修腿长,提灯的小太监怎么都跟不上,灯火差点燃了他衣摆,被人狠脚踹开。
“滚!”他说。
陆卿眼眶干涩,轻眨了下眼,领子被人攥着提了过来。
模糊中,他对上了双赤红的双目,脸色怒的发青,眉宇间的戾气是怎样也关不住了。
陆卿踉跄着歪下去,磕在他胸口上耳膜一痛,然后滚烫着身体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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