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洹一口怒气根本没发出来,下意识的伸手接住,那人不正常的体温将他烫的心头一梗,猝然瞪像李让:“你对他做什么了?”
李让愣了片刻,危房散架似的落了一地,还没开口,便听陛下怒喊出声:“还不滚去请御医!”
萧洹甩下这句话,将人整个抱起来,出人意料的轻令他微微皱眉。李让一刻也不敢耽搁,扶着帽子就往医署跑,这对他注定是包含惊吓的一天。
谢在欢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因为他看到陛下坐在床边,眼睛红透了,手里抓着那人的腕骨,死盯着看,仿佛极尽克制才没有捏断似的。
他就这么不说话,一直等到李让的声音再次在门口响起。
御医在萧洹炽热沉默的视线下号了会脉,说:“陛下,这位大人并没有大碍,只是因为肺腑受创,身体底子太弱,受了寒气,只要下官……”
“脏腑受创,”萧洹的视线洞穿过来,将御医的话戳了个底朝天,他嗓音干涩,问道:“为什么受创,有没有可能是……箭伤?”
“这……”
“陛下!”谢在欢终于忍不住出声,紧紧锁着眉头,给了御医一个眼色,等他和李让都离开了,才走过来。
“陛下这么说,是否因为太后方才说了什么……臣不知当年旧事,可臣了解陆昭林这个人,他当年出战关北,不一定知晓京中之事,即便知晓,他也不会做出违逆之事,况且,以他的性情,若这些年都活在世上,怎么可能不与陛下相见?”
“朕知道,”萧洹手中捏着陆卿的腕骨,收紧后又松开,苦笑:“只是觉得,如果那些人真来打朕的七寸,未免也太准了。”
谢在欢急了:“若陛下心中真存疑虑,可以打开皇陵……”
“谢帆”
“大将军的尸身就放在里面,陛下可以亲自去看。”
谢在欢知道,方才萧洹叫他名字的时候,但凡他还带了脑子就该马上闭嘴,该滚哪滚哪去,可他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了。
皇陵是在萧洹即位的那年开始动工的,高昌谋反的时候才完成一半,大将军的尸身停在里面,用特殊的棺椁封着。帝王陵墓,建造时为了防止百年后被人摸金,里面机关无数不在话下,而且只能开三次,完工一次,停灵一次,封墓一次。
殿阁中忽然静默,萧洹额角青筋一跳,脸色阴沉下来,他吸了口气,紧掐着眉心:“这话以后不要再提,去看药好了没有,然后去大理寺提审,朕要在明早前听到戴七嘴里说了什么。”
谢在欢领命离开,夜风徐徐,再没一点能漏进殿阁,陆卿吃过药,不像寻常病人那样不安,而是沉沉睡着,仿佛怎么都叫不醒,也什么也不愿看。
萧洹看不得这张脸安静到没有声息的样子,强迫自己到桌前翻开奏章,提笔又放,放了又提,过了小半时辰终于忍受不住,一下甩开,然后在房中踱步片刻,走进了另一扇门。
昏暗的牢房中,戴七再一次抬起头,可这次来看他的人没有站在栏外,而是走了进来。
谢在欢命人给自己备了把椅子,揩着茶杯里的茶叶。
戴七爬起来,将他从上到下大量一遍,说:“谢统领。”
“怎么,没想到今夜还会有人来?”
“没想到,”戴七如实回答,露出轻笑:“大人,就算是青楼里的头牌,一晚也只能伺候一位官人,身为犯人被各位大人争鲜召见,有些受宠若惊啊。”
谢在欢抚着自己的刀,抬起下巴:“好好说,再跟我打官司,刀可就不长眼了。”
戴七今天因为‘偷’了大理寺牢房的钥匙,被巡查禁军按在地上揍了一顿,浑身血淋淋,他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角落靠着,用掌心蹭了下伤口。
谢在欢这个人吧,戴七略有耳闻,不过在他执掌禁军前,名字都是跟陆昭林绑在一块的,花名在外。
戴七:“谢统领漏夜前来,我说点你不知道的吧。”
京城粮米物价飞涨,又非凶恶之年,若粮运表面上没有出入,那就是银钱的问题了。
铜币造假,历朝历代皆有,最近一次是前朝灵帝,永和十七年间由大理寺连同天策秘府秘密查办的颍川铜案,那时戴七还小,跟在师父身边长了见识,待长大后看了卷宗,便知道一些内情。
永和十七年的铸铜案,牵涉的不仅仅是吏部与民间私自采铜商,事实上,这件事的开端是平阳宫宫女私通侍卫引发的一系列追查。
平阳宫宫女私通,贿赂当时的内侍省总管,经人告发后先由刑部受理,后因行贿铸币造假移交大理寺,而用于造假的那些铜币并非是用旧币磨平法以假乱真,而是有人利用铜矿,以翻铸法压模造成,与真品一般无二。
私铸铜币已是大罪,若开采铜矿之人还私自进行兵器铸造,那才是罪无可恕。
这件案子当时牵扯甚广,吏部,刑部甚至大理寺都卷了进去,最后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毅平侯袁泊儒,也就是荣妃的娘家,萧洹的祖父。
谢在欢心里翻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显现,只问:“你是意指,当年毅平侯袁泊儒是被人陷害。”
戴七:“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只是没人敢说。”
且不论平阳宫一介宫女,是如何搭上内侍省总管的,便是她再愚昧无知,也不会拿假铜币来作贿赂之用,可后来种种证据咬死了毅平侯,灵帝又一心要办。
谢在欢也不知道这人哪来的那么多七弯八绕,作势要走:“既然你说的我都知道,那就……”
“统领大人这么急,我还以为,陛下会想重查此案的。”
谢在欢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知道此案的,这世上不止你一个,况且子不言父之过,前朝定案,你以为陛下会推翻吗?”
“自然不会。”戴七吸溜一口血,也亏他还笑得出来:“可我是太后的人啊,况且,如今京城中不是又出事了嘛,铜币造假案,真是一柄利器。”
他说:“子不言父过,可要是先帝自始至终都被人蒙蔽了呢?”
谢在欢盯着他看,想不通这人明明是落魄死境,怎么就拽的二五八万,让人觉得不舒服。他右眼一抽,步伐平稳的走了回去,端的还是那盏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好好编。”
陆卿昏迷着,隐约知道自己又病了,这些年来来去去,身子骨也就这么个模样了,因为熟悉,所以病中也存着一二神志。
他出了一身汗,鼻息喘在皮肤上是滚烫的,浑身湿涝涝的很不舒服,想伸手去挣脱,却仍旧被闷热捂得喘不上气。
枕间传来陌生的香气,像是檀香和某种沉香的混合味道,有些干燥,但很好闻,不由分说的将他圈在里面,带着点不甘于安静的鼓噪和沉着。陆卿心里幽幽叹了口气,是陛下,他笃定的想。
醒醒睡睡,他再睁眼时觉得身体轻松不少,眼皮才动,便听到房间中传来‘咔哒’一声,仿佛某种精密机括严丝合缝的声音。
眼前先是有些模糊,然后看到了站在床边陛下,居高临下的看他。
“醒了?”萧洹问。
陆卿动了动,用手肘撑起身子,病过一场的人身体还虚,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十分吃力,肩膀微微下沉,费尽力气从泥地里挣脱似的,萧洹并不帮他,只坐在床沿上看。
陆卿苦笑了一声,不好意思道:“让陛下见笑了。”
“身体这么弱,”萧洹动手,弹了弹自己衣襟上的水渍:“那还夜探大理寺,吹着风去见那刺客做什么?”
这件事当然没完,陆卿身体一僵,顺着他手看到弄脏的衣服,似乎带着淡淡酒味,再想到方才听到的响声,目光在寝殿里逡巡一周,然后落回衾被上。
“不跟朕说说,”
陆卿沉默片刻,抬头:“我想跟陛下要一个人,戴七。”
萧洹笑了声,用那种近乎危险的目光看着他:“一张嘴就是要人,凭什么,凭你这张会说话会生病的脸,还是凭你现在躺在朕的床上。”
“凭我能帮陛下查清近日京中的铜币造假案,陛下,这个案子想必大理寺和刑部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鉴道司。”
“鉴道司?”萧洹问:“巧了,朕一向不大看得惯这个装疯卖傻的部门,那老神棍可从没做过让朕心悦的事,你一个刚入京还没将这池浑水蹚清楚的人,能做的了鉴道司的主么?”
陆卿:“马上就能了。”
“哦,”萧洹往后轻轻一靠:“可这么大的案子,朕为什么不交给刑部或大理寺,而要交托给一个素未谋面,十分不信任的人手里。”
素未谋面四个字,特意被他咬的清晰。
陆卿刚醒,又跟他说了好长一串话,嗓子正哑的冒烟,忍不住弯着腰咳嗽起来,马上又见汗了:“就是因为陛下不信任我。”
“铸铜案,不知道牵扯了多少势力,陛下用……咳,自己人,说不定会引起别人猜测陛下的用意,若闹成朝中互相倾轧的局面,便得不偿失了。”
他说的没错,铸铜案若是追溯起来,说不定真能蹚回前朝,那么掀开此事的人必定成为众矢之的,说是谁查谁找死也不为过。
萧洹手指轻轻敲了几下膝盖:“不怕死?你的命就不是命。”
陆卿轻抿了下唇,迎着他探究审问的目光,轻轻一笑:“因为我想要的东西更多。”
殿阁中一时静谧,能听到门窗被风鼓动的微响,谢在欢回来了,在外面求见,萧洹却没马上让他进来,而是冷冷看着陆卿。
李让贴着门框,好半天没听到陛下的声音,左右为难的看了眼谢在欢,再次禀告:“陛下,谢统领有要事求见。”
萧洹这才慢悠悠的从床沿上站起,嗤笑一声:“你还真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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