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琸答得坦然,“无论真相如何,至少在表面上,他的确刚救了陛下的命,若是要陛下亲自下旨约束,难免被旁人听去了置喙陛下猜忌功臣。”
“可他到底是太皇太后的人。”陈琸突然厉声,“那么老臣,就代替陛下做了这个坏人。”
“你有什么证据——”李遇蹙眉,“证明他是太皇太后的人?”
“那陛下——”陈琸抱拳行礼,“又如何证明他不是?”
关于陈琸会用这样的态度和自己说话,小皇帝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意外,看来是已经习惯了。
陈琸向来不会谄媚,也不会奉承,他把直言劝谏当作是自己的分内事,在心里认定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无不是为殇宁的江山和百姓。
无可否认,他是忠臣,也是纯臣。
在这样的人眼里,有太多事比尊重虚无缥缈的皇帝威严更重要。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李遇心里也很明白何为忠言逆耳利于行,尽管他对陈琸的一些做法难以接受,比如对方对待小五和白鸥的态度。
但陈琸无疑是最理智的,他的做法万无一失。
可李遇还是没办法忘记白鸥是怎么样一次次帮了自己;是白鸥在演武台上替他退敌,也是白鸥在周哲翎面前替他保守了自己和苏嬷嬷之间的秘密,还有……
在一个平凡无奇的清晨,他亲眼看到苏嬷嬷推不动装满恭桶的木车上桥,木车眼看就要滑下拱桥的缓坡,也许会碾过苏嬷嬷的身体。
是白鸥搭了一把手。
那时候的白鸥还没有撞破他与苏嬷嬷的秘密,苏嬷嬷只是一个年老卑贱的奴婢,推着恭桶,人人避之不及。
这也是为什么李遇在秘密被撞破的当晚,有勇气赌了那一把。
因为他真的愿意相信,如果那晚苏嬷嬷跌倒时白鸥正好经过,那他就真的会将人扶起。
就算白鸥真的是太皇太后的人,李遇也不愿意相信他是一个天生的坏人,起码……
白鸥鲜血的温度,还留在他脸侧。
虽然他只有十七岁,但却很明白何为身不由己。
“管他是谁的人。”李遇的眉间笼着一种说不清的愁绪,“走了,不是更好吗?眼不见为净——”
“陛下糊涂了!”陈琸一时激愤,完全不管不顾地打断了皇帝的话,“老臣刚同陛下说过,不可妇人之仁!那白鸥是走了吗?他走去了哪里?”
“他前有护国之勇,后有救驾之功,前途一片坦荡、不可限量!他缘何要走?”
李遇也不知为何,脑中忽然响起之前白鸥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陛下见过天上的鸥鸟吗?”
“并非每一个人都汲汲营营,醉心仕途。”他淡淡道。
其实很多人都向往过宫墙外的天空,只是有的人,从出生就没有机会罢了。
也许白鸥真的从很远的地方飞来,所以,真的有一天会飞走。
“那如果他是呢?”陈琸眯起了眼睛,“陛下可曾想过,他离开不是要走,而是要——”
“回去。”
回去那重重深宫,回去周哲翎的延年殿里;回去报告这里发生的一切,甚至,带回去陈琸漏夜潜入王帐的消息。
此时,正走在下山路上的白鸥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一不下心,踩进了一个小小的泥坑里。
这让他想起阴沉了好几天的江宁城,终于在昨天迎来的那场秋雨。
但这点小事并没有破坏他逃出生天的好情绪,勾着嘴角自嘲地笑笑,他又打了两个喷嚏,伸手拢紧了身上披着的氅衣。
一场秋雨,一场寒。
层林茂密,遮住了头顶仅有的月光,他眼神再好也不是猫,深一脚浅一脚,不辨方向,只大致知道自己是在往山下走去。
他开始觉得脑袋有些重。
再次醒来的时候,首先回到身体里的感官是痛觉;白鸥几乎是被小臂伤口传来的胀痛感唤醒。
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身处一间简陋的木屋,太阳的光线已经昏黄。
原来自己已经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睡了一整天吗?
他一个翻身坐起,却发现浑身都传来异样的疼痛。
蹙着眉头,他拆开了昨天包扎好的伤口,看到那个本来平整的刀口已经红肿发炎……
居然,大意了……
曾经上山下海,他也外伤不断,但那个年代有碘伏,有酒精,有消毒的棉片,他们户外极限运动的背包里都装着急救的药箱,他一个人惯了,没有人管,自己匆匆处理过便罢,从来不会放在心上。
昨天匆忙包扎没有严格的消毒,大概是伤口发炎带来了低烧,让身体的免疫力下降,才轻易地着了凉……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是挺烫的。
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嘎”声响,白鸥抬头,看见一名年过半百的妇人推门走了进来。
“醒啦?”那妇人手上端着个土瓷碗,“这粥刚得,正好,趁热。”
白鸥想要上前接那老妇人一把,那妇人却摆摆手教他坐下,他接过土瓷碗,看见白粥里还窝着个荷包蛋,只能不好意思地道了句“谢谢”。
“谢什么,几颗米一把柴的事儿。”老妇人笑声朴实爽朗,见白鸥捧着粥碗不动,又抬着手朝白鸥比了个吃饭的动作,好像深怕对方听不懂似的,“赶紧吃,别再凉咯。”
白鸥都快被老妇人哄孩子的样子逗笑了,忙捧着粥碗喝了两大口。
米香四溢,软糯清甜,大约是山中泉水熬煮的江南新米;他还没喝过这样好的粥,睡了一整天也着实饿坏了,捧着碗三两口便下了肚。
“诶——这就对了!”
老妇人笑得眼角眯成一条线,白鸥在对方眼角的皱纹里好像看到了那晚苏嬷嬷的慈祥。
他又被那热情的老妇人拉着说了好一会话,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
“你回来的时候身上烫得很,老头子下山给你抓药去了,估摸着这会该回了,我去瞧瞧。”
下山?难道自己走了一夜竟然还在山上?
“老人家。”见那那妇人说着便要起身,白鸥连忙将人唤住,“这儿是哪?”
“御阳山山脚啊。”老妇人的眼神看来有些吃惊,“你连自己晕哪儿都不知道啊?我的天老爷哟!如今这年轻人……还真是……”
老妇人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我和老头子上山采药,正巧遇到皇家封山上不去,只好在这猎户的木屋里暂住几天,这不,老头子清早出去拾柴火,倒拾了个帅小伙儿回来!”
两人说着话,外面黑下来的天幕却突然亮起了火光。
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还被皇家封了山,那火光却从山顶的方向一路绵延朝着木屋的来了。
是火把,还不少。
白鸥心中一紧,看来李遇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自己。
“这……”老妇也瞧见了那诡异的火光,起身伸长了脖子朝窗外瞅,“这是怎么了?”
“老太婆!”说着,一老者推门而入,手上还拎着个油纸包,“外面好些人往咱这儿来了,怎么了这是?”
那老妇人只得把询问的目光递到了白鸥身上。
“大概,是找我的……”白鸥没准备撒谎,也不想牵累旁人,他说着起身,“救命之恩,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回报,晚辈得先走了。”
可他抬腿没走两步,脚下便是一个趔趄。
高烧未退,他脑子晕得很。
“这样能走去哪儿去?”刚进门的老者忙将人扶住,“你这是犯了多大的事儿啊?”
“我……我是宫里逃出来的……他们、他们……”
白鸥不想撒谎,也不擅长,但他确实没办法解释更多了,心一横,他只好胡诌:“我被强行送进宫做內侍,可我……可我老家还有相好的表妹!”
“怪不得这口音听着不像江宁人。”老妇人惋惜地叹了一句。
“外头好多人呢!你这样也走不出去——”老者扶着白鸥往房间的角落里去,“这猎户屋里都有地窖,本是防着这山中野兽的,赶紧的!你先进去躲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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