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琸话中不难听出,去年,殇宁的吴郡与临安两地是遭了水患的;这点与已史书记载相合。
在那场天灾里,朝廷开仓赈灾,总算没有引发大难。
但现在的殇宁与它前身那个曾经统一强盛的大宁王朝不同。
彼时的大宁一统华夏,除了江南,还有两广和两湖这两大粮仓,可以彼此守望相助;而分裂后的大宁王室在李遇祖父的带领下南迁,偏安江宁,才得以留存荣耀至今。
长江下游冲积平原广阔而肥沃的土壤是殇宁最后的倚仗,当中尤以吴郡与临安为首,这两地受灾失收,便是要整个殇宁跟着一道勒紧裤腰带。
在史书中,殇宁后主耽于美色,沉迷享乐,加之头年的赈灾掏空了国库,当明年再度遭灾的时候,朝廷在昏君的带领下掩耳盗铃,对一切视若无睹。
他们紧闭江宁城门,把大量的灾民拦在都城之外,自己却继续着江宁城内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富庶的江南天堂将在明年夏天沦为人间炼狱——
饿殍遍野,瘟疫横行,无以为继的难民易子而食。
至此,殇宁的衰败无可逆转,终在两年后被日渐强盛的北胤吞并。
这段历史白鸥烂熟于胸,对那个不作为的殇宁王室、昏庸无道的殇宁后主和整个腐败无能的朝廷深为不耻;他起先一直觉得小皇帝身边没有女人,没有表现出淫/乱的本性,只是年纪还没到,可现在看来——
原来李遇对即将到来的大灾早有筹谋,那为何还是将天灾酿成了人祸?
还有那个小皇帝……
因为经年不断的怪梦,殇宁的兴衰史是白鸥一直研究的课题,殇宁的亡国之君李遇,他早已通过史书了解得透彻,可眼前的小皇帝,他却是越发的不认得了。
“明日陛下摆驾回宫,后日早朝,老臣会尽量联合众臣,上疏恳请重查江南河堤与水利。”
陈琸言罢,深深一揖。
“她不会准的。”
白鸥看着李遇眼里深不见底的愁绪,分明不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该有的。
“也不会有什么人愿意同你联合上疏。”李遇的声音很轻,“他们都盯着太皇太后的脸色。”
陈琸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有抬头,“陛下知道太皇太后想要什么。”
“朕拒绝娶亲这么久,你前脚上疏,朕后脚就答应立周慕云为后——”李遇眉间抽搐,“陈琸,你有没有想过,这显是你同朕合谋此事,你觉得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会看不出?”
“陛下是在担心太皇太后对老臣不利吗?”陈琸起身,语重心长道:“老臣同陛下说过,为君者,万万不可妇人之仁。”
“为社稷万民计,小五可以死,老臣可以舍;而陛下,也必要做出牺牲。”
所以,阻碍江南水利与河堤的重查工作的那个人,居然是周哲翎?万民生计的大事,居然可以是上位者制衡博弈的手段?
江南万千黎民,竟然只是周哲翎逼迫李遇立自己侄女为后的砝码。
白鸥顿觉齿寒。
王帐内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二人大约是开始细细研究起书案上那个方案图的细节;白鸥悄悄退开王帐的范围,越想越不对劲。
陈琸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满口大话的无能之辈,相反的,这些日子白鸥能看出来,这人是殇宁朝堂之上为数不多的中坚栋梁;那为何由陈琸主理的江南河堤与水利重查工作会无功而返,最终还是没能防住那场天灾?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瞧得出李遇有多抗拒周慕云,殇宁后主在史书中的记载实在难看,即使白鸥现下觉得蹊跷,也不敢全盘否认史实;他甚至有个可怕的想法——
该不会是李遇犹豫不决,延误了时机,所以最终功亏一篑?
直到回到自己的王帐,白鸥还是觉得脑子一团乱麻。
史书中关于那场大灾变的记载详实又惨烈,还有很多民间野史佐证,或许关于李遇或者一些什么人的记载有失偏颇,但对于这场灾难的存在,白鸥深信不疑。
作为一名资深的历史系教授,他有自己的专业,自从来到这里,李氏统治下的殇宁王朝是如何的奢靡腐朽他全都看在眼里,这样的王朝最终被推翻和取代,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但理智是一码事,感情有时又是另一码事。
他始终无法忘记之前那一双对他报以善意的老夫妻。
相比于他之前二十几年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大家关起门来,住在一起许多年的邻居都只是打个照面的关系。
这里的善意和热情显然是他没有见过的直接。
史实由白纸黑字写在书上和真真正正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到底是两码事。
到底苍生何辜?
白鸥目不交睫地想了整夜,到底还是不能完全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眼睁睁地看着灾难发生。
也许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还可叹一声无奈,但如果明明可以做些什么却选择袖手旁观……
那也太畜生了。
至少在历史上,殇宁后主确实是下过立周慕云为后的诏书,自己这样也不算改变历史进程吧?
白鸥在心里安慰自己,打定了主意——
他必须劝小皇帝早下决断,下诏书立周慕云为后,起码不能因为这个耽误了正事。
如果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无法阻止,如果殇宁覆灭是历史的必然,那起码,最好可以不那么惨烈。
事情按照那一晚李遇和陈琸的商议,按部就班,皇帝回宫的第二天早朝,陈琸上疏,自请巡察江南。
也果不出李遇所料,无人愿意同陈琸联名上疏。
周哲翎不置可否,以皇帝初回宫舟车劳顿,需要好生休息为由,早早结束了早朝。
只是难得的,她这一日没有直接同皇帝分道扬镳,各自回宫,而是颇有兴致地留了李遇下来陪自己散步。
“皇帝受了惊吓,可寻太医看过?”周哲翎的眼神中尽量流露出关切和慈爱,与她华丽端庄的外表有一丝违和,“这一届羽林军也不知是干什么吃的,都是废物!哀家迟早发落了他们——”
“皇祖母不要气坏了身子。”李遇眉眼低顺,搀扶着周哲翎,“是朕不孝,教皇祖母担心了。”
“皇帝孝悌,既不想哀家担心,就同哀家交个实底儿罢。”周哲翎笑着拍了拍李遇搀扶着自己那只手的手背,“今儿个早朝,陈琸上疏,可是皇帝的意思?”
自己离宫刚回朝,陈琸就上疏请命,甚至不需要自己答应立周慕云为后,周哲翎就已经瞧出了其中的猫腻;李遇在心中叹了口气,原来自己还是低估了他身边这位看过三届皇位更替的女人。
周哲翎偏头看着李遇乖觉低垂的小脸上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好像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才接着道:“皇帝不必多思,没几年你也要弱冠了,迟早是要亲政的,哀家只盼着你在立业前,能先成家。”
“绵延子嗣是皇家头等的大事,别像你父亲一样,教哀家失望。”
周哲翎敛了笑意,望着不远处一汪静默的太夜池,轻轻挪走了李遇搀扶自己的手。
“就要入冬,哀家年纪大了,太医嘱咐不宜在风中久留,就不陪皇帝了。”
李遇乖觉地同周哲翎行礼道别,他知道,周哲翎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他们祖孙二人,再没有什么话可寒暄了。
多一个字也没有。
而另一旁的太夜池边,因为受伤休养不用轮值的白鸥选了根舒服的树干躲清闲。
他来了这么久,居然在这不经意间瞧见了这历史性的同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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