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听到了。

    广明宫的寝殿,寂寂一片,小姚起身准备灭掉满室通明的灯火。

    烛火一盏盏地暗,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混乱的低语声。

    “陛下?”

    以为皇帝醒了,他连忙回身走到榻边,又惊又喜。

    “白鸥哥哥……”李遇喃喃着。

    原来只是梦呓。

    可这亲昵的称呼,还是让小姚红了眼眶。

    “陛下……”小姚跪伏在榻边叹了口气,痛心道:“奴才早就提醒过您了,您这是何必啊……”

    “你都知道了……”现在殿内没有外人,他平日里拘谨谦卑的样子也略微散了些,扒着袖口抹了把泪,“白大人说话儿就要娶妻的……”

    他跟榻间昏睡的皇帝说着平日不敢说的那些大不敬的话,却突然感到颈后一凉。

    张太医走前特意吩咐过,皇帝不能再受风;他连忙起身去检查身后是哪一扇窗没有关好。

    “是哪家姑娘,我怎么不知道?”

    殿内烛火全熄,唯余书案前如豆一盏,小姚循着耳熟的人声望去,只看见一片昏暗。

    他快步走到书案边,举起灯盏照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白……白大人!”

    白鸥抄手斜倚在窗框边,是他惯常懒散的模样,只是声音和脸色一般,沉如黑夜。

    “到底怎么回事?”他冷声道。

    宫宴期间白鸥轮到的嘉承殿前巡逻的活,他只在偶尔经过殿门前时远远地瞧见小皇帝一杯杯地灌酒,并不知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宴间。

    “哀家这几日听说,好些世家的小姐都在和皇帝身边的那个执戟攀亲事,也没听说他瞧上了谁家的。”

    周哲翎还是坐在帘幕的后面,但只要她一开口,还是能让满殿神鬼尽皆屏息凝神。

    “皇帝拘着自己不肯早日成家,连带着教得那群做臣子的也都不学好。”

    “嗐——”御驾边侍候着的高內侍忙献媚道:“老奴听闻白大人二十有七了,至今都未娶亲,想是眼界高的;现在又屡立奇功,前途无量,可不得挑个合心意的。”

    “是了,你不说哀家倒忘了,姓白?”周哲翎声音淡淡的,“他头前儿救驾有功,该赏的都赏了,等着年节忙完,也该晋一晋官位,就当做是娶妻的贺礼了。”

    周哲翎闲话一句,本意是想提点着皇帝与周慕云的亲事,怎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白鸥长吁一口气,松开手臂站直身体,朝龙榻边走去。

    他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被人拐弯抹角催婚的一天。

    小姚捧着手里的宫灯走到白鸥身后,心中有些怅然。

    这么长时间了,白鸥进屋只关心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半句也没有询问过李遇的身体。

    可李遇却连昏迷中都亲昵地呢喃着白鸥的名字。

    在小姚的记忆里,曾经在李遇的噩梦里,大多是呼喊苏嬷嬷的。

    他禁不住有些替皇帝不值。

    榻间的李遇仿佛是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了眼睛,轻轻地蹙起了眉头。

    “我在凉亭没有瞧见你。”白鸥略微侧了侧身,挡住了身后的光线,颀长的身躯在宫灯下拖出一道人影,刚好拢住榻间的小皇帝,他压低声音道:“今晚是谁跟着陛下?”

    白鸥细微的动作做得很自然,换作旁人,定是不查的;但小姚这十年来跟在李遇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出了名的细心。

    “奴才是不够资格陪陛下出席夜宴的。”他喉间有些细碎的哽咽,“那样的场合都是高內侍贴身侍候着。”

    “他没有脑子吗!”白鸥愤声,不觉提高了嗓门。

    李遇在榻间似是也有知觉,跟着轻咳了两声。

    白鸥长吁一口气重新压低声音,“服药忌酒,这不是常识吗?陛下的脸色白天瞧着就已经不好了,他由着陛下在宴上饮了那样多,还敢端安神的药来?是诚心想要弑君吗!”

    “你——”小姚这样谨慎的人,竟是吓得敬语都忘了,他连忙改口道:“白大人是如何知道陛下病因的?”

    小姚之前也零星从白鸥同李遇的对话间听到过一些,白鸥总说自己什么都知道,但这也太神了罢!

    白鸥一脸理所当然,“听来的啊——”

    他今夜也不当值,总不能抱着小皇帝冲到太医院去,只好将李遇送回寝殿后通知小姚,在人赶来前躲上了房顶。

    毕竟爬李遇的窗口和房顶,他这些日子以来可是熟练得很。

    他转身看见小姚错愕的眼神,才反应过来,自己上房上得“得心应手”,旁人是不知道的。

    于是他伸出根手指,指了指头上的房顶。

    小姚点点头,算是明白了,又听见白鸥轻声低语道——

    “可是太医没说,他一会喊我,一会又不认得我……”白鸥回头望着小皇帝在睡梦中仍然拧着的眉心,“是为什么……”

    “陛下噩梦缠身,向来有梦呓的毛病。”小姚恭谨道。

    “陛下小小年纪——”白鸥的眉头也渐渐收紧,“哪儿来这么多噩梦要做?”

    “大人别问了,陛下不愿旁人提起。”小姚垂了垂眸子躬身道:“您就当陛下是烧糊涂了罢,反正……陛下醒了,也是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的。”

    白鸥也跟着垂下眼睫,心里突然有点空落落的。

    像是松了一口气的轻松,又像是少了点什么的怅然。

    那种感觉是什么他还不明白,但眼下有件事他却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李遇那么抗拒周哲翎的人出现在他卧榻之侧。

    “以后别总给他吃药了。”白鸥轻声道:“睡前,陪他围着广明宫跑上两圈罢。”

    除了小时候一个人怕黑,他很少有睡不着的时候,也就是在国外的那半年,轻度的神经衰弱曾给他带来过严重的睡眠障碍。

    他也曾服用过一些助眠的药物,但所有药物都会产生依赖——

    他很不喜欢依赖。

    任何形式的。

    后来听从医生的意见,在睡前适当运动,可以帮助睡眠。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养成了常年锻炼的习惯。

    “我走了,省得等会再教人撞见。”他转身对小姚道:“你照顾好他。”

    “白大人——”小姚对着白鸥离开的背影踟蹰良久,终于还是在白鸥迈过屏风前开了口,“太医吩咐过陛下静养,不会有人来。”

    “大人……您……”他支吾道:“您就留下来陪陪陛下罢。”

    “我出去守着送药来的內侍,把人拦在外面,便不会有人发现的。”他走到白鸥跟前行了个礼,“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陛下的心情总是不好……”

    白鸥想问为什么,小姚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陛下他——”他起身时小声道:“醒来若是能瞧见你在身边,该是会很欢喜……”

    小姚的声音很轻,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屏风后面,他不知道白鸥能听见多少。

    这个夜,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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