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宁侯府规模宏大,孟娆走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跟着小厮到了厢房。
小厮和丫鬟说完大致情况,便退了出去,丫鬟很快就从乌木衣橱里找了件颜色相仿的留仙裙,虽不如孟娆原来那件好看,面料却格外柔软,瞧着倒也十分大方。
孟娆将丫鬟支了出去,也没急着换衣服,而是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查看自己的手腕。
嫩生生的肌肤上,肿了好大一团儿乌紫,点点挫伤清晰可见,淤血干涸在上面,隐约能看见几块极小的碎石,像是摔倒时蹭上去的,格外触目惊心。
孟娆颤巍巍伸出手,想将这碎石清理出去,可指尖还没接触到肌肤,便又哆哆嗦嗦的收了回去。
小脸煞白,一副很怕疼的样子。
神识里的小柒忍不住开口:“小侯爷本就是个心软的人,其实宿主不用对自己这么狠的……”
孟娆哼哼一声,压根不想承认,是自己没站稳才摔倒的。
她只会搞事,打架经验倒是不怎么丰富,也没想到沈成珊的力气居然这么大,跟拳王泰森似的。
疼是真疼。
不过孟娆痛并快乐着。
她心里暗戳戳诅咒着沈成珊,面上却表现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下次见面的机会这不就有了嘛。”
小柒愣了一下,有些茫然。
孟娆眨眨眼,细软的指尖抚上耳垂,将那对红翡翠坠子摘下,轻轻丢在桌角不起眼的地方,笑眯眯道:“过几天就来找他拿。”
-
归云园内。
沈嵩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酒水滴滴嗒嗒的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青石地板上留下一道深深浅浅的痕。
冷风吹过,他身形明显晃了一下,像是有些站不稳。
沈成珊连忙跑上前去,将自己父亲扶住。
沈家不是名门望族,能有如今的地位,全是靠她父亲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她父亲就是沈家的颜面。
男人羞辱的根本不是她父亲,而是整个沈家。
那么多宾客都看在眼里,日后传出去,就连自己在女眷中的地位也荡然无存。
可偏偏到了此时,沈成珊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他了。
就算自己搞砸了宴席,可连陈珏都没说什么,他又凭什么这般羞辱人?
沈成珊动了动唇,鼓起勇气,看向容珣:“您赶我们出去,只是因为我搞砸了……”
容珣抬眸,目光淡淡的扫了过来。
沈成珊后面的话顿在嘴里。
与刚才柔和散漫的态度不同,他的眼神比方才多了几丝不耐,全然是一副“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也没打算解释就是要他们滚的态度”的态度。
树下光影轻折,沈嵩隐在暗处的眉眼多了几分怨毒之色,忙拉了把沈成珊,对容珣行了一礼,匆匆离开了宴席。
而那一瞬间的眼神,自然也没有逃过陈珏的眼睛。
他自幼习武,感官比旁人敏锐的多。而沈嵩向来好面子,入仕至今都未被人这样羞辱过,刚刚他明面上虽然不敢反抗容珣,可私底下有什么小动作就不一定了。
沈嵩为人狡诈,睚眦必报,而太子那边也一直对容珣虎视眈眈,早就恨不得将容珣除之后快,倘若他们两个联手的话……
陈珏眼底划过几丝担忧,待沈嵩走后,才微微侧头,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容珣。
然而容珣只是轻笑了声:“那又如何。”
略显轻慢的态度,和往常一样淡漠的语调,可陈珏却觉得,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幽冷。
就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似的,一寸寸侵蚀着他波澜不惊的躯壳,仿佛要将他的皮囊生生扯下,露出里面病态幽暗的内核。
所以当沈嵩往枪口上撞时,他就毫不犹豫的处置了沈嵩。
容珣心思向来细腻,又岂会没想到后果?
他只是不在乎罢了。
想起自己刚才苦口婆心说的那些话,陈珏不禁有些心累。
皇帝不急太监急。
算了,不说了,随便吧。
仆从将地上的碎瓷清理干净,席间很快又恢复了先前觥筹交错的景象。
不远处,刚刚送孟娆去厢房的小厮匆匆跑了过来,向容珣行礼后,转头对陈珏道:“孟姑娘有东西落在厢房了。”
陈珏心情不太好,闻言眉峰微挑,冷声说:“人又没走,东西落下你给她还回去就是了,跑我这做什么。”
小厮道:“小的刚去许婆子那找过了,可许婆子说孟姑娘已经回来了,小的就直接来了这里。”
陈珏“哦”了声,想着姑娘家走的慢些,便问:“什么东西?”
小厮弯下腰,缓缓将手里的耳坠放在桌上。
已近酉时,太阳渐渐西斜,浮云汇聚在天边,带着几点暖红的光线散落,照的桌上那对儿绯红耳坠光华流转,盈盈润泽,出奇的漂亮。
陈珏抬手将耳坠拿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呦,红翡翠的,还挺好看。”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嗤笑。
犹带嘲弄的语调,轻飘飘的落入耳膜中,听起来竟有些瘆人。
那股冷冰冰的感觉又来了。
陈珏下意识的转头,还未看到容珣的神情,就见一双冷白如玉的手出现在视线里,指尖微勾,缓缓将那对耳坠收入了袖中。
-
孟娆走的慢,直到酉时三刻才回到宴席。
日暮西斜,远处的银杏树叶染上玫瑰金般的颜色,她被丫鬟带到陈珏身旁,看到陈珏正在低头喝酒,她眉眼弯了弯,轻轻喊了声:“小侯爷。”
嗓音又甜又糯,陈珏指尖一顿,抬头正对上少女月牙儿般的眼。
她换了身水红色的留仙裙,淡金缎带系于腰间,恰到好处的勾勒出纤细的身形,轻盈盈的在身侧打了个结。
原本散乱的发髻也重新梳理过,像对儿猫耳朵似的立在脑袋上。有风吹过时,额间碎发轻轻摇曳,两鬓珠花闪烁出点点细润的光,映的那张小脸嫩.粉粉的一团儿,说不出的明艳娇憨。
与先前狼狈可怜的样子全然不同,便是见多识广如陈珏,目光也不禁有些怔然。
像是知道他在看自己,孟娆两颗虎牙冒出了一点白莹莹的尖儿,轻软的语声像是要戳进人心坎里。
“谢谢小侯爷。”
陈珏眼睫颤了颤,也没收回目光,将手中玉杯放在桌上,看着她腕间的白纱,低声问:“伤怎么样?”
孟娆道:“已经不疼了。”
陈珏点了点头:“一会儿我让仆从备些紫金膏,你拿着一并带回去,没照顾好客人,是我的不是,权当赔礼了。”
孟娆眉眼弯了弯,觉得这男主还挺上道的。
虽然后期妻妾成群有点渣,但确实很会关心人,长得也不错,怪不得讨女孩子喜欢。
比起他来,自己那个残忍无情的小叔叔就显得……诶?
小叔叔怎么不见了?
孟娆眨眨眼睛,看向陈珏身旁空落落的座位,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小侯爷…小侯爷怎么一个人坐了?”
忽然想起容珣,陈珏面色有一丝不自然。
这姑娘的耳坠还在容珣手里呢。
当时容珣将耳坠收走后就敛了神情,他虽然不知容珣为什么会忽然对个耳坠感兴趣,但这毕竟是人家落在他府上的东西,模样精致款式贵重,他当时是有找容珣要的。
可容珣只是勾起唇角看着他,语声微冷,却又没什么情绪的问:“你在说什么,这桌上有东西?”
说完,他还抬眸看了眼面前的小厮。
目光不冷不热的,却吓得那小厮当场跪地,想都没想就说了句:“桌上什么都没有,小的什么也没看到。”
陈珏还能说什么?
他什么也不想说。
只能琢磨着这几天派仆从去东市看看,有没有款式一样的买回来,等这姑娘找来时,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还给她。
视线从孟娆空荡荡的耳垂上挪开,因为心中有一丝惭愧,陈珏如实说道:“哦,我旁边那个……他刚刚才走,估计是昨晚没休息好,提前回去睡觉了。”
“噢。”
孟娆知道容珣不喜欢凑热闹,动了动唇,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注意到女席那边儿的沈成珊也不见了。
难不成和小叔叔一起走了?
心中疑惑万分,孟娆又没忍住,问了句:“那……那沈姑娘呢,她去哪了?”
见她似乎没发现自己耳坠丢了,陈珏放心了许多,轻描淡写的说:“她在宴席上闹事,被轰出去了。”
像是有烟花在脑海里炸开,孟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轰出去了?
居然被轰出去了?!
这小侯爷也太给力了吧!
自己不过才装了个可怜,他居然就把沈成珊轰出去了?
不愧是男主。
霸气。
比她那个心眼小过针尖儿的小叔叔强多了。
孟娆唇瓣轻咬,换了副担忧的样子,轻声问:“可、可是……沈姑娘毕竟是吏部尚书的嫡女,就这么把她赶出去,会不会对小侯爷有不好的影响?”
陈珏略微一愣。
容珣轰的人,他能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抬眸看见孟娆忧心忡忡的目光,他忽然想起孟氏如今不比当年,虽是名门望族,可如今只靠孟文昌一人撑着,自然比不上风头正盛的吏部尚书,她担心家族被牵连也情有可原。
陈珏柔声安慰道:“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安心回去便是,沈家不敢找你麻烦的。”
沈家不敢找你麻烦的。
听听。
这是到底什么神仙男主。
话说的也太好听了,仿佛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一样。
孟娆语声糯糯的问:“那小侯爷真的不会有影响吗?”
怎么可能。
又不是他羞辱的沈嵩。
陈珏微笑道:“不会,你放心。”
得到肯定的答案,孟娆眉眼终于弯了弯,两颗小虎牙又不自觉的冒了出来。
这男主也太好了吧!
真恨不得明天就来找他拿耳坠。
-
这次宴席十分隆重,酒席吃完后,又请了几个戏班子在台上唱曲儿,直到亥时才散场。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孟娆打着灯笼,蹦蹦跳跳的跑到侧门,刚迈过门槛,却发现自己本该停在外面的马车不见了。
叫来守门的侍卫,侍卫愣了一会儿,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噢,是孟三姑娘啊,下午的时候您府里来人,说有急事,就将马车调回去了。”
调回去了。
孟娆拿着灯笼的手微微缩紧,暖橘色的灯火映得她眼眸忽明忽暗。
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是她堂妹孟蓉干的好事。
孟蓉和她关系向来不好,幼时就闹过很多不愉快。她这次回来,住的也是大伯家,对于自己用她身份参加侯府宴席的事儿,孟蓉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的。
可这毕竟是孟贵妃的吩咐,孟蓉虽然不愿意,也不敢违抗贵妃的命令,只能老老实实的将马车借给自己。
却没想到,自己才刚到侯府没多久,孟蓉就将马车收了回去,给她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晚风簌簌,银杏叶打着旋从树上落下,孟娆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半晌才顺了口气。
这要是走回去,估计天都快亮了。
她是绝对不可能走回去的。
可若是回侯府找陈珏借马车,自己用堂妹身份参加宴席的事不就败露了?
这才见了一面,好感度都没刷多少,她今日才在宴席上闹过事,这会儿又回头麻烦他,几件事加起来,难保陈珏不会多想,孟娆肯定不愿出此下策。
她晃着手中灯笼,正在愁眉不展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极弱的马鸣。
顺着月色望去,光线弥散的巷口,一辆马车落入她的视线里。
极其珍贵的红柚木车厢,黛紫色的软缎帘子,清清冷冷的夜色中,她几乎能看到帘上绣着的缂丝云纹。
这是上午才刚刚见过的马车。
容珣就是从这车里下来的。
孟娆眼睛亮了亮,忙召唤出神识里的小柒,问道:“容珣现在想杀我不?”
小柒查了一下:“只要宿主现在不惹到他,就暂时不会有事。”
孟娆当然不会惹到他。
她只是想搭个滴滴罢辽。
想着自己左右也绕不开他,孟娆干脆提着灯笼朝巷口走了过去。
夜风拂过树梢,缂丝云纹流转出点点细腻的光。
她起脚尖,轻轻挑开帘子。
“喂。”
光线从车窗外洒落,背靠软榻浅寐的男人睫毛微动,面颊轻侧间,一双犹带雾气的黑眸朝她望了过来。
月色下,少女弯着眉眼,与他毫无情绪的目光对上。小手轻扣着车窗,露出两个虎牙尖尖,撒娇似的说:
“我车飞啦,你载我一个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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