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拿着津岛原右卫门留下的字条,按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拨出去。
“您好?请问是编辑吗?我是松尾映浦。”
东野看着面前大概率是编辑留下的整齐娟秀字迹,面上表情顿了顿,随即声音毫无异样地回复着电话那头的男声,
“好的,明天上午十点是吧。”
……
东野坐在咖啡厅的座位上,有些许担忧地看着面前刚刚走进门的黑色长发青年。
无他,面前的人在稍有凉意的初秋,就穿上了防寒的外衣和厚厚的红格围巾。他甚至夸张地套上了皮靴,头上还带着兔毛的护耳套,却仍旧极度畏寒似的轻微发抖。
“您还好吗?我看您冷得快要受不了的样子。”
“没关系的……就只是单纯的畏寒体质而已……”
一直到服务员端上了咖啡,捧着咖啡杯的男人在室内的环境中缓了许久,才稍显从发抖震颤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东野正翻着面前初版译本的手稿。
“虽然也许有些冒昧。但我可以问一下,英法译本的翻译者是谁吗?”
东野在来之前已经粗粗翻阅过一遍了。她本以为即便是津岛私下有所协商和补贴,就是待遇上会有优待,也不会有多么夸张。但是东野在看过《门》的英语译本和法语译本之后,以她原作者的角度和已有的知识储备来看,不能做的更好了。
不,简直应该说,无可挑剔。原本东野是想着自己亲自上手翻译修订译本的,但是看过之后她有些讶异地发觉,即便是她躬亲翻译,也无法做到更好。
这使得她由衷地对译者产生了深深的好奇。
《门》分了上下两册,之后又再版了合集。即使加起来并不是很长的小说,但是要在这并不很长的一段时间阅读原作、字字落实且字句通顺,就已经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了,更何况一些遣词造句的语言习惯和风格。
东野令和曾因病在法国停留过不短的日子。她拿到两种语言的译本时,那些字字句句,尤其是法文,极其地道而富有韵味,她甚至有种这简直就是一个真正的法国文学工作者所译的错觉。
“……承蒙赏识。”
对面似乎极度畏寒的男人开口回复。
东野发现,他仅仅在刚入座时因着自己过分年幼的面容有些许讶异,但之后的态度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疑问,甚至与她交谈间也将她当作了同龄人看待。
“这两册译本都是我的拙作,能够得到原作者的认可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这之前我本来十分忐忑,唯恐您有所不满。”
果然……他不是编辑吧。
东野在接通电话时就发现了异常。
津岛留下的字条,很明显是编辑繁忙之中随手撕下的便签,写着一系列的注意事宜和联系方式。但字迹很是工整娟秀,书写习惯也带着不太明显的关东风格,足可见极大概率是位严谨认真的日本本土女性。
但是现在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却是一位看起来冷峻、忧愁,面容带着些微拉丁裔特色,自称兰堂的外国男性。
如果仅仅是性别也便罢了。她漫不经心地在心里过着这些细节之处的疑点。
然而。见面没有先谈预售数和出版时间等等相关分内事宜,也没有立即商讨合同细节,反而开始径自顺着自己的意愿看译本,且对之还如此熟悉。
东野端起面前的咖啡微啜了一口。
但是也不排除编辑刚好是自己很有能力的书粉,只不过长期居住日本,写字潜移默化中改变得很秀气的可能性。
——但是。
东野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划过对面男人的周身。
不会有编辑进门时身上还带着硝烟气的。而且无论是进门时对四周下意识不明显的敏锐扫视,还是眼神里极力潜藏在平静之下的锋利,都不应该是普通人身上应该有的,归属日常侧的特征。
她面色冷静地放下杯子。
那么,这一位大概率跟黑暗有所牵扯的不明身份人士,真正身份又是什么?
以及……为什么要冒名顶替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编辑,大费周章地特意前来见自己?
如果是几小时之前,也许东野还要仔细斟酌一下男人的身份吧。但是就在刚刚的等待期间,闲来无事的她又仔细看了一遍法文译本。
东野回忆起当初写《门》时,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书中写下:
絶望的な,新入生なし。明日がない,炭火が織られている。
而就在刚刚,她才突然发现,尚且初版手稿上的法文笔迹清晰:
jamais l'espérance,Pas d' de lendemain,Braises de satin.
如果只是这一句也没什么,她初初读过时也只是觉得眼熟罢了,并没有多想。但是,书页留白处,甚至还补着些似乎和原文风牛马不相及的短句,末了却不知是何缘故又匆匆划去。
[Mon me éternelle,
Observe ton vu
Malgré la nuit seule
Et le jour en feu]
这短短的几行毫无关联的诗,却熟悉得让她几近落泪。
东野几乎要为这奇诡的缘分惊叹。
她曾深切追忆着留存记忆中的残缺片段,并以此怀念。却未想有朝一日,原作者因着她的致敬片段而在此世使此诗的一角重见天日。
面前男人端起咖啡掩饰着些许不太明显的焦灼,似乎因着东野的久久沉默有些不安。
“我的问题可能显得有些突兀和奇怪。但我实在是十分好奇,为什么会突然更换编辑了呢?”
东野突然直接了当地开口。她看着眼前男人起初稍显局促的样子,却又很快平静下来。
“说来惭愧。我其实并不是您的编辑。”
“我目前就职的公司,商业上还算是小有资产。近来看重了这家出版社的潜力,于是我作为公司代表出面,刚刚收购了下来。”
东野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显得不那么失礼。她由衷地感到了深切的迷惑:还可以这样花式爆马的吗?
当初津岛原右卫门可是特意联系的背景清白的大出版社,您这一句小有资产……现在东野甚至不动脑子都想得到是哪一家势力了。
带着黑色背景的男人,又有足够的资本和势力可以无声无息地吃下的“公司”。这样七七八八一挑选,在横滨的势力,也就剩下港黑了吧。东野艰难地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吐槽。
这个时候,森鸥外那边应该也已经准备收尾了。
那不得不说。港黑首领真惨啊。她由衷感叹。
现在的港黑首领日渐迟暮,疯狗一样四处乱咬,自己的私人医生暗戳戳准备以下犯上,随时篡位;自己的下属拿着工资上班划水看小说还有时间翻译,还无声无息花着公费悄咪咪地收购不相干的公司……
东野看着面前的男人,体贴地没有多问些什么诸如“你电话为什么是之前旧编辑的”之类的问题。
“兰堂先生,那我之后就和您直接对接是吧。”
男人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您还是称呼我兰波吧,这是我的本名。”
“说来也有几分感慨,我先前丢失过一段记忆。”
东野注视着面前的男人陷入了沉默,仿佛在长久地回忆着什么,没有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消失的八年啊。那部分的记忆像撕掉的书页一样,留着毛边,却毫无内容可见。我单从那些‘毛边’知道,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亲友也许陷入了不测。”
“我甚至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于是我急切地搜寻一切线索,为了填补记忆追寻真相,也为了……拯救他。”
说到这里兰波的情绪显得有些不稳。他急促地呼吸了几次平稳声音,继续开口。
“最初只是凑巧读了《门》的上册。那种如出一辙的隔膜感,促使着我继续读下去……我因着《门》中的‘我’而记起了那断层的八年。我记起了一切,和……他的临终。”
“可是曾万般恳切想要打破那层隔膜感的我,到头来却发现,拯救他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甚至做了截然相反的事。”
虽然兰波前面的语句有些含糊其辞,但东野从一些细节大致推测得出,兰波即便失忆也忧心着下落的挚友,却应该是自己曾经亲手了结了的生命。
再加上他这个敏感的异国身份却失忆成为了港黑人员,考虑到动机,恐怕可以想见……是作为异国谍报员之类,被亲人背叛又背刺,只能亲手结束挚友生命的故事吧。
别吧,东野几乎要绷不住脸色。她怎么觉得这么像……魏尔伦?东野本来还沉浸在震惊之中,直至兰波下一句话把她拉回了现实。
“您是对的。‘以自以为是的确凿性盖棺定论,和自此始坚定不移的进程之间,存在着一种荒谬的歧义’。”
兰波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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