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29

    深夜的港黑大楼内,有一种难堪的寂静,渐次蔓延开来。

    东野很明白,那句话一旦说出口,她从未真正交付信任的事实……就几近昭然若揭了。

    而她现如今苦心经营的一切表象,更是很有可能骤然全面崩盘。

    ——可那个瞬间,她还是失却理智般问出了口。

    就是此刻,东野也仍旧近乎执拗地看着森鸥外,向他不确定地要着一个答案。

    此时,竟然有一种不知名的畏惧,在她心底隐隐升腾。

    森鸥外仍旧是那样一副,极其少见的,匮乏着表情的样子。

    他静静注视着面上不自觉带着茫然的东野,却依然没有正面给她一个直白的答案。

    “那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我的最优解呢?”

    森鸥外声音平缓,没有一丝疑问句的语气。

    他也确实没有等东野的回答,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港黑失去你——”

    “太宰叛逃,中也离心。”

    “而这之后,没有了锁——”

    “Q会失控,梶井会倒戈,甚至尾崎也会对我心生不满。”

    “至于芥川——”

    “陆续失掉了太宰和你的港黑,”

    森鸥外神色冰凉,无比平淡地说着含义惊人的事实。

    “……谁也无法保证,他依旧忠心不二。”

    “而我,换言之港黑——”

    “至此,近无可用之人。”

    直到此时。

    东野从始至终下意识刻意忽略的事实,被森鸥外用近乎直白的语言,再不容许她逃避一般地点明。

    ——他确确实实,从一开始就对我抱有了全然的接纳。

    ……因为从始至终,几近纵容地默许着她,去维持和中也的联系,去跟随尾崎学习,去接触Q,去吸纳梶井进入组织的人,是他。

    ……甚至命令芥川名为搭档与她出任务,实则暗行保护之事的人,也是他。

    但即便如此,东野还是出声反驳了森鸥外。

    “您撒谎。”

    “对于您来说,这难道不是更好的,一次性铲除异己的机会吗?”

    东野似乎想要证明什么一样,急切开口。

    “中也先生忠于港黑。诚如您之前所言,以您的手段,重塑集权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有着中也这张王牌在手,足够港黑在一段时间内站稳脚跟了。”

    “而只要过去港黑最艰难的这段时间,您有何畏惧呢?”

    东野紧紧盯着不知为何,今天一直表现得平静到让她有些不安的森鸥外的眼睛,继续补充。

    “退一步讲。打时间差,掩盖真相,混淆事实不会有人比您做得更好了。”

    “——而这些,足够收回芥川和尾崎他们的忠诚。”

    少女越加走近了森鸥外,她仰着头看着男人,缓缓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而您借此,一次性扫清所有,未来可能带来动荡的隐患。”

    “……包括太宰和我,包括实际忠于我的梶井,包括失去了锁难以控制的Q。”

    森鸥外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细微的笑意,却又错觉般转瞬即逝。

    “但是港黑,担不起等待那样一个虚无缥缈,历时冗长的未来的风险。”

    东野终于意识到。

    ——这是森鸥外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摊开在她面前的阳谋。

    他根本就是在赌。

    用着港黑等不起“那样一个虚无缥缈,历时冗长的未来”在赌,赌我留下的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但是面对着,第一次单刀直入,把一切摆在明面上,而非机关算尽,算无遗策的森鸥外,东野感到一阵陌生。

    等等。

    东野忽然意识到,从刚刚到现在,他们一直在谈论着的……是最优解。

    而森先生竟然只字未提,她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心软”。

    所以……

    森先生竟然默认了……他确实心软了的事实?

    不妙。

    太狡猾了。

    点名了她与港黑众人的所有羁绊,默认了自己确实因着她而心软。

    却又在此期间没有掺杂一丝算计,赌一个有她留下来的截然不同的港黑未来。

    森先生您太狡猾了。

    面对这样不掺杂恶意算计和计较利益得失,而是全然真诚,近乎带着恳切的请求的您。

    我真的还可以毫无负担地,从港黑全身而退吗?

    东野几乎从没有哪一时刻,像此时这般绝非假意地,露出纠结和茫然的神态。

    这也几乎是森鸥外第一次,抛却了全部惯以示人的虚假表情。

    ——于是这样的他,显得尤为神色寡淡。

    他看着距离极近的神色纠结的东野,竟然觉出几分难言的,对他来说极为陌生的紧张感。

    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孩子。

    森鸥外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为清醒。

    ——比现在更为清醒地意识到……这样一个,面对着别人摆在面前了的计谋,仍旧会心软的孩子。

    而这样的人,不应该属于这里。

    这是……他偷来的光。

    森鸥外不合时宜地想起,已经被掩盖在时间之中的,许久没有想起的事。

    说起来……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啊。

    那些士兵的怨恨,曾经与谢野晶子的崩溃。甚至称得上是多年的同窗……随时间的流逝都已经不在身边了。

    他曾经身居高位,也做过小小的私人医生。

    过去有许多人不理解他,畏惧他。也同样有许多人盲目地崇拜着自己眼中的刻板“形象”,向他们眼中的“他”效忠。

    说实话,对于他自己来说,达成结果的过程如何,他根本不在乎。

    所以对于那些误解和非议,亦或理念不同的不欢而散,森鸥外其实并没有多大感觉。

    ——因为从没见过光明的人,是不会贪恋温暖的。

    他不知道东野从哪里知晓的他的过去。

    而她能够理解自己的理念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让他惊奇了。

    但也不至于到震颤的地步——无非是又一个福泽阁下式的人罢了。而他们那些俗世意义上讲更为正派的人,是决计不能接受这样的理念的。

    东野的不认同,简直是森鸥外意料之中的事。他甚至因着这样平常的、司空见惯的“正常”反应,而感到一阵乏味。

    可是对于自己这样的,与她应当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的满身黑暗,以及更加少见,近可称得上冷酷与不近人情的理念,她竟然能够全盘接受……他确认,在她真的理解之后。

    她无条件地接纳了自己——即便,她甚至自己都不清楚这一点。

    所以,东野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意识到呢?

    ——这世界上,有着成千上万的《门》中之“我”啊。

    他们无法自我挣脱绝望,甚至不知道救赎存在与否。

    ……可你却骤然停笔了。

    ——简直就是另类的,残忍的温柔。

    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怀疑自己的决定。把这样一束光拘起来,让其仅仅照耀港黑——真的正合时宜吗?

    但有的时候,看着越发不似横滨黑夜的组织内部,森鸥外竟然也会不自觉微微露出笑意。

    他第一次不是下意识带着利益计算地觉得,这样好像也挺好。

    ——毕竟即使是黑夜,也应当有月亮呀。

    他确实心软了。

    但他也没有放弃“最优解”。

    ——因为东野没有意识到,她自己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最优解”了。

    ——对于他自己,对于港黑,都是如此。

    他的紧张感在东野愈加延长的沉默,且面容逐渐恢复平静的场景中,似乎更加强烈。

    但是看着东野的面容,他却缓缓地,有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这简直像极了他读完整本《门》之后,为着“我”的死亡而反常地感到平静的怪异场景。

    于是在这寂静到仿佛凝滞一般,令人窒息的空气之中,森鸥外听见了那一声,少女极其细微,还带着微微抱怨的声音。

    “您真是好算计啊。”

    于此,他似乎终于重新感觉到了空气的流动。

    森鸥外忽然顺从此刻的内心,稍显突兀地,像是要环抱住近在咫尺的东野一般缓慢抬手。

    等她说完那句其实隐约带着亲近的抱怨之后,东野终于镇静下来,有心思细细打量森鸥外的面容时,才发觉他眼下现出明显的青黑。

    东野怔了怔,看着森鸥外的动作,还是缓缓停下了企图推拒的手。

    当他们之间最后一点距离消失不见时,森鸥外才从踩在云端的飘忽中,有了些微实感。

    ——终于。

    ——这束光,最终还是落在了我的怀里。

    谁又能知道,因着一个连着干部都不是的下属,不仅仅是刚刚回国的中原中也,甚至连着这位位高权重的首领,也会整整三天寝食难安呢?

    森鸥外抱住了近前的东野令和。

    她身上传来的,错觉般的温暖气息,终于让他漂浮了三天的心缓缓靠岸。

    “首领。”

    站在门口的中原中也仿佛仍然陷在震惊之中,保持着敲门的动作。

    “东野她还没有检查身体……”

    他看了看森鸥外已经放下的手,欲言又止,却仍然坚持着说完了后半句话。

    “……而且她现在需要休息。”

    看着恢复镇定的中原中也,面上仍然残留着难以置信的样子,森鸥外缓缓失去了所有表情。

    他低头看了看不知何时,迅速变脸一副受害者保持沉默的情态,甚至完全不打算开口解释的东野,觉得熬了三天夜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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