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中意的是二皇子,怎会同意将女儿嫁给楚元见?楚元见的生母那般出身,楚元见又不得显德帝的器重,除了长相过得去,一无是处。
眼看得储君之位无望,她的好爹爹还指望着依靠从龙之功翻身,如何肯甘愿将女儿嫁给他、和他绑一条船上?
魏云落单手托腮,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地在膝上点了点。
她爹功利得令人生厌,为了自己的前程可以不择手段。
幸好她跟的是母亲,不幸跟了她爹,恐怕也是他政治道路的牺牲品吧?她母亲不就是么?一辈子都被她爹毁了。
“不同意也许是心中另有更好的安排呢。”
魏云落哼了声,弯着的嘴角像躺倒的细月,微微地向上撇了撇,笑得嘲弄。
长禄握着靶镜立在她前面,她就着长禄手中的镜子照了照。
弯弯的眉毛,杏仁般的眼,雪白的肌肤,胭脂色的唇。
她的五官秀气,无一处像她爹。
幸好不像,否则每天照镜子看到那张和她爹相像的脸,都会很痛苦吧?
“什么安排?”
不止长寿,长禄、奶娘的好奇心都被挑起来,奶娘停下手中的动作,长禄在长寿开口之前发问。
魏云落道:“且等着看就是了。”
她爹既决定投靠二皇子,岂能没有表示?普天之下,除了血缘有什么比姻亲关系更牢固的?
二皇子虽早成亲,再娶个侧妃亦不是什么大事,魏靖柔已至嫁人的年纪,嫁谁不是嫁?如果她嫁的这个人能对她爹的前程有帮助,她爹不会不考虑。
魏云落猜她爹必有将魏靖柔许给二皇子的打算。
“母亲呢?”她问长禄。
“公主殿下在赏心亭。”
“在赏心亭做什么?”
长禄的眼神闪烁,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魏云落,似乎要说的事特别难以启齿,犹豫好一会,才细声回:“余大人挑了几个人来,正在赏心亭给公主过目。”
.
此刻的赏心亭一点都不赏心。
二十多个衣裳楚楚的少年齐齐跪在赏心亭下,他们都着单薄的粉红色春衫,年龄在十六七岁上下,唇红齿白,修短合度,个个如花似玉,如稀世的明珠般光彩夺目。
和惠长公主楚懿冷然坐于亭中。
她今年三十有二年纪,风韵犹存,青丝如瀑,纤瘦的身影从背后望去宛如柔弱的少女,比她的真实年纪显年轻。
不爱笑,常常板着脸。
大概是因这个缘故,面上青春光滑,看不见深刻的细纹。不过眼下子孙位的青影严重,可能跟她夜夜耽于男女之事有关。
她命令亭下跪在最前面的少年,“本宫命你抬起头来。”
声音不是很大,也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怒,却没来由地令人觉得威严尊贵,不可侵犯。
也许这就叫天家气度。
她身边的男子二十三四的模样,美得像三月枝头开得最艳的那朵桃花,阴柔俊雅,仪态非凡,看起来比亭下的少年大不了多少,说起话来却甚是老成。
他松松地握着团扇的扇柄,微翘兰花指,好心地劝告亭下的少年:
“你这孩子,咱们公主菩萨心肠,最是个怜贫惜弱抚恤臣下的,又不会吃了你,你怕她做什么?好孩子,快听话,把头抬起来。”
声音嗲里嗲气的,不是很有男儿气概,但是如假包换的男儿身。
他是和惠长公主的入幕之宾,最讨和惠长公主喜欢的男宠。
姓余,名薄安,长禄口中的余大人。
亭下的少年安静地跪在坚硬的卵石路上,低着头,白皙的额角青紫一片,隐隐有血丝渗出来。
这是方才长公主拿茶碗砸的,滚热的茶汤泼到他的脸上,烫红了他的一侧脸颊。
瓷制的茶碗最后摔到地上,居然没碎,骨碌骨碌的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少年的两只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历历可见,始终低着头,无动于衷的像块没有生命的木头,对公主的命令和余薄安的劝告置若罔闻。
.
他叫江陵,锦官城人氏,曾在青城山上学艺,这次下山来京城游历,被余薄安看上,使计将他捉了来献给公主。
他十五岁年纪,少年单纯,尚未破身,听说要伺候公主,打心底里一百个不愿意。
可因生得实在貌美,是这次进府的少年中相貌最好的一个,余薄安命人重点看视,一时竟难以脱身。
一起进府的二十多个少年,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留下来,他们搽脂抹粉,穿着女气的粉衣,像被挑拣的货物,一一给公主过目。
公主择其合乎心意者留下几个充实后院。
江陵不愿意留下来伺候公主,他静静地跪在地上,表面看似无动于衷,实则全身都在轻轻发抖。
不是吓的,是气的。
他来时的路上,听同行的少年议论说公主需求旺盛,欲?望炽烈,常常一夜御数男。
一想到他要留下来和其他男子一起伺候她,胃里控制不住地犯恶心,在这里一刻都呆不下去。
他想立即离开,余薄安给他下了药,他一身武功施展不开,如同废人任人摆布。
.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世间男子大多骨头软,苟且偷安,趋炎附势,为了荣华富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和惠长公主身份尊贵,世人对她的风评虽然不佳,大家知道她好男色,多的是七尺男儿向她自荐枕席,以期一步登天,尽享世间富贵。
和惠长公主见惯了软骨头,骤然见到个骨头硬的,饶是她耐性不好,亦不免和气起来。
柔和了语气神态,软中带硬地说:“你要想好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头抬起来。”
人是余薄安带进来的,他怕僵持下去,显得他办事没能耐,连个人都收服不了,疾步走下阶来攀上江陵的肩。
“好孩子,快听话,把头抬起来,让咱们公主好好看看你。”
江陵不为所动。
长公主耐心告罄,向左右说:“来人,帮帮他。”
说是帮忙,其实是要动粗的意思。
余薄安心想,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是该吃点苦头让他知道厉害。
退开来往亭里去了。
和江陵一道来的少年都粉脸朝下,屈膝恭顺地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没有人替江陵说话。
也没有人愿意替他说话。
他们都是自愿进来公主府伺候长公主的,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留下来,少一个人就少一个竞争对手,少一些离开的压力。
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近在眼前,即便这是拿自己的身体换来的,也多的是人甘之如饴。
亭里亭外人虽然多,没有谁说话,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几个高大健壮的侍卫缓缓向江陵逼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江陵的头垂得更低了。
十五岁的少年,身形是少年人的身形,单薄颀长,清然消瘦。
一头乌黑的长发自然垂落于胸前,露出一截修长的颈子,肌理细腻,白如琼玉,衬着粉红色的衣裳,宛如女子的颈子般优美秀丽。
.
眼看几个侍卫的手就要触到江陵的身体,一道脆生生的童音响起。
“且慢。”
魏云落白嫩如葱的小手搭在奶娘的腕上,领着一大群婢女,浩浩荡荡地走过来。
和惠长公主抬眼瞧见她,登时笑起来。
“落儿回来了。”
“母亲。”
魏云落唤了声,不疾不徐地走过去。
注意到余薄安在她母亲身边站着,淡淡地朝他瞥了眼。
余薄安本来就在看她,看见她的眼睛望过来,没有忸怩地躲开她的目光,坦然地与她对视,斜斜地勾起一侧唇角冲她笑了笑。
“郡主这是刚回来,还是回来有一会了?今儿个在承王府玩得怎么样?看见新娘子没有?新娘子漂不漂亮?”
言语温柔,举止得体,大方从容,游刃有余。
余薄安是科甲第三名探花郎出身,现领着宗正寺少卿的职位,比长公主身边伺候的其他下人有体面。
魏云落掉开目光没理他。
她厌烦透了这个人,成天正事不干,尽搜罗些年轻的男子给她母亲,领着她母亲和那些男人胡闹,简直可恨。
.
魏云落在她母亲旁边坐下来。
长公主拉着她滑腻柔软几乎摸不到骨头的小手问:“是刚回来,还是回来有一会了?身子怎么样,累不累?为什么不在房里好好休息,又跑来这里做什么?”
可怜天下父母心,大抵天下父母皆是如此,不管面对外人如何尊贵高冷,面对自己的儿女都是再亲和不过的。
魏云落不知先回答她哪个问题好,漂亮的眉眼弯成可爱的月牙状,抿嘴轻笑道:“孩儿很好,孩儿一天没见到母亲,过来看看母亲。”
指着亭下跪的乌压压一群少年问:“这是怎么回事?都在这里跪着做什么?”
有女儿在场,长公主收敛不少,没了挑人的兴致,交代身边的余薄安:“先带他们下去吧。”
余薄安垂首恭敬地应了声是,就要带人离开。
魏云落阻止他,“等一下。”
“怎么了?”长公主问。
“母亲且等一等。”魏云落俏脸含笑,站起来慢慢地走下亭子。
.
跪着的江陵只见小小巧巧一双脚停在他面前,那脚上穿着粉色鞋面绣小金菊色花纹缀偌大珍珠的凤头鞋,身上穿白色裙子绣满斑斓小彩蝶的轻薄纱衣,微风吹起她的裙角,站着的魏云落差不多和跪着的江陵等高,江陵闻到她身上清清甜甜一股奶香味。
一个乳臭未干毛没长齐的小丫头,大概还在换牙期,略显得吐字不清的发音能明显感觉到门牙处的漏风。
脆声对他说:“你起来吧。”
江陵猜不出她想做什么,犹豫了下。
长公主、余薄安及在场诸人亦不清楚魏云落要做什么,均看着她。
魏云落问江陵:“怎么,你喜欢跪着?”
站着它不香么,谁会喜欢跪着?
江陵不再犹豫,慢吞吞地站起来。
他跪太久,两条腿酸麻得不像自己的,他站立不住,身体晃了晃。
魏云落等他站稳了,冷不丁地朝他靠过来。
江陵惊了下,本能的就要后退。
强忍住了,低着眉头,耷拉着两只薄眼皮,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
.
魏云落靠近江陵,没别的目的,只是想看清他的长相。她母亲让他抬头他不愿意,她干脆让他站起来,仰着小脑袋瓜子打量他。
十五岁的少年瘦归瘦,长得却很高,八岁的魏云落踮着脚尖还不到江陵的胸口。
他的头低着,她的头仰着,少年俊秀的五官清晰地进入眼底。
皮肤白得像暮春三月下的桃花雪,如果不是散发着自然莹润的珍珠样光泽,会让人以为他搽了粉。
优美的眉毛有点柳叶的形状,与柳叶不同的是眉峰多了点向上的棱角,为他精致的五官添了几分锐气,使他看起来英气而不女气,温和又显得坚毅。
眉上一寸的额角处一片青紫色的瘀痕,像是什么钝物所伤,魏云落猜是她母亲的手笔。
少年薄薄的眼皮无力地耷拉着,麻木不仁的像块大石头,魏云落举高一只手,想试试看在他额角的瘀痕那里按两下会不会给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添些生动的表情,抬手发现够不到,又若无其事地放下来。
.
“果然如花似玉好相貌。”魏云落笑着说。
她打量江陵的同时,江陵亦在不露痕迹地打量她。
小姑娘年纪不大,又生在公主府这样一等一的富贵之地,养尊处优长大的,原该天真烂漫不解世事,可她狡黠的眼神仿佛经历过人世的沧桑巨变,老成世故,比真实年纪显成熟,不像个单纯无知的小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魏云落一脸兴味地问。
江陵没有立即回答她,就在余薄安以为他不会开口打算替他说时,少年说话了。
“小人江陵。”
没有束手束脚小家子气的放不开,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只是神态冷淡,似不耐烦应付她,又不得不应付她。
“是‘千里江陵一日还’那个‘江陵’?”魏云落问。
江陵简洁应是。
“听你口音,和我们大不一样,你不是京城人罢?是江陵人氏?”
“小人锦官城人氏。”
“既是锦官城人氏,为何要叫江陵?”
这,有关系么?
江陵没作声。
“你们锦官城有一祠,古来有名,你可知是何祠?”
江陵怀疑她在试探他,谨慎起来,“郡主说的可是武侯祠?”
武侯祠在锦官城外西南,江陵曾游历过此地。
魏云落背着两只小手,一本正经地像个小大人。
“武侯祠有一名句,你可知是什么?”
和武侯祠有关的诗文太多,江陵猜不出她指的是哪句,如实回:“小人不知。”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江陵疑心她是意有所指,心内震动,面上未露任何异色。
.
魏云落踱回亭里,搂着长公主的手臂撒娇,“母亲,这位江哥哥好俊相貌,孩儿很是喜欢,母亲能不能把他送给孩儿?”
清脆的童音甫落,在场诸人俱是一惊。
长公主奇异地问:“你要他做什么?”
魏云落回得认真:“母亲要他做什么,孩儿便要他做什么。”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她母亲不知给她父亲戴了多少绿帽,她再养个男子在房里,一定羞得她父亲半年不好意思出门吧?
她倒要看看他怎么在他的新主子面前抬起头来。
长公主以为是她给女儿树了个坏榜样,心内歉然,不赞同地说:“不要开玩笑。”
“孩儿没有开玩笑,孩儿是真的很喜欢这位江哥哥。”
“你还小......”长公主无奈。
她不会真的和江陵行那种事,魏云落观长公主神色有软和之象,似假还真地说:“他可以等孩儿长大。”
长公主膝下只此一女,一向疼她,魏云落不要天上的星星,若要天上的星星长公主也会想办法弄给她,何况一个男人?
“也罢,”长公主妥协,“你既喜欢他,以后就让他跟着你吧。”
江陵意外。
余薄安清俊的脸上浮起一抹蔑色,未等旁人看见又很快隐去。
魏云落高兴地抱着长公主说:“谢谢母亲。”
她知这事她爹必定阻挠,她爹不能拿她母亲怎么样,她这个做女儿的他还是可以管一管的。
小脸迟疑,“父亲那边......”
“放心,有娘亲呢,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天塌下来有娘亲给你顶着。”
.
用罢晚饭二更天时分,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酝酿了一天的雨点终于落下来。
承王府里,楚元见新娶的王妃顾雪寒沐浴了出来,穿着大红轻透的纱衣,拖着长长的后摆,婀娜窈窕,身姿曼妙,飘飘然恍如下界的神妃仙子,美艳不可方物。
她问伺候的侍女:“外面下雨了?”
小丫头舒儿关了窗过来,拿帕子揩拭飞到脸上的雨珠。
“可不是?下了斗大的雨点子,真讨厌。好好的天气下雨。”
大喜的日子没讨到好兆头,舒儿为自己的主子抱不平。
她听府里的老人说,新人嫁娶最忌阴雨,好好的天气突然大雨,仿佛天意注定这桩婚姻不会平顺,难到白头。
顾雪寒对此倒不以为然,终于得偿夙愿嫁给心上人,只觉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溅起的泥土弥漫在空气中的气息都是香的,心轻盈得仿佛在云端上飘。
心里暖洋洋的,连带着脸也烧起来,她拍拍热得她难为情的小脸。
“王爷呢?”
丫头回她:“王爷方才还在呢,刘管事有事找他出去了。”
顾雪寒望着外面漆黑的天色,“这个时候找他什么事。”
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凝视外面的模样像块望眼欲穿的望夫石。
舒儿和房里的其他丫头相顾偷笑。
舒儿忍笑道:“倒不知道他们出去做什么,不过新姑爷也太不解风情了,姑娘这么漂亮他也舍得离开。姑娘一会倒要好好审审他,看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顾雪寒哪里舍得为难情郎?犹问:“带伞了没?”
又一想这是王府,他的府邸,便是再大的风雨哪里淋到他?真是多此一问。
红着脸,自己先掌不住笑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