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书房里,摇曳的烛火拉长映照在墙壁上的影子,凛冽的风吹得洞开的窗子咣当咣当地响。
承王楚元见缓步踱至摇晃的窗前,下了扣窗的窗钩,亲自将窗户关了,徐徐地走到书桌后的椅子坐下。
随身侍从刘乾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楚元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修长的手指放在梅花形的汝窑茶瓯上,肌理细腻看不到瑕疵,仿佛最上乘的羊脂白玉,好看到精致,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微微抬了抬眼皮,催刘乾:“快说吧,什么事。”
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春宵一刻值千金,太傅府的顾二小姐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儿,今晚是他和顾二小姐的洞房花烛夜。
他面色沉静平淡,看不见任何激动喜色,不像是个才拜过堂的新郎官,倒像是个剃了度的老和尚。
刘乾擦擦额上莫须有的汗,他跟随楚元见多年,倒不怕他大晚上的生气拿他煞性子,是心里没底,替他家主子捏一把汗。
“事情出了点意外......”刘乾说得含糊。
“什么意外?”楚元见凝眸看他。
刘乾靠近楚元见,附耳悄悄说了几句话。
楚元见先是愣了下,随即笑起来,“有趣。”
俊脸沉吟,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桌上敲了敲。
“这事阳大人知道么?”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楚元见想了想,“尽快通知他,看他怎么说。”
刘乾依言应喏,又问:“要不要先让阳二公子出来?我看他似是不想留在那里,不然顺顺当当的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楚元见果断道:“不用,他也算求仁得仁,不想伺?候老的,现在换了个小的给他伺?候,如今这局面对他未尝不好。”
“可秀宜公主那里......”刘乾迟疑。
秀宜公主楚令初是楚元见一母所出的亲妹妹,楚元见只这一个亲妹妹。
“主子你是知道的,阳二公子救过秀宜公主,秀宜公主一向待他与众不同。那位是常进宫的,秀宜公主早晚知道这事。”
楚元见揉揉额头,“那就等她知道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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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云落夜里是被渴醒的。
她经常在下半夜的丑时末渴醒来,要喝一杯温茶水解渴。往日和奶娘睡一处,奶娘熟悉她的习惯,往往她人还没醒,就先起来将茶水准备好。
等她叫渴,滚热的茶汤放凉到不冷不热的温度,正堪入口。
不必她自己动手,奶娘亲手将水喂到她嘴边,她迷迷糊糊地喝完继续睡,一点不影响睡眠。
她和母亲讨了江陵,觉得既然是演戏就要演全套,临睡前将奶娘安排去了别屋,只留江陵一个人在内室伺候。
江陵自然不甘心伺?候她,明明听到她叫渴也没有睬她。
魏云落硬生生地渴醒来,醒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奶娘不在屋里,内室只有江陵一个人。
江陵还没有睡,魏云落长到八岁从没有离开过奶娘,夜夜由奶娘伴着睡觉。
如今奶娘去了别的屋里,内室只留江陵一个,丫头也没有给江陵另设床榻被褥,那意思竟是要江陵伴着魏云落一起睡。
江陵不愿意。
一来男女有别,魏云落已经八岁,江陵十五岁,尽管都未成年,可男女七岁不同席,二人均过了不避嫌疑的年纪。
二来魏云落在赏心亭说得很清楚,她母亲要江陵做什么,她便要江陵做什么。
她母亲是要江陵伺?候她男女那方面的事,江陵以为魏云落和她母亲一样生性淫?贱,也是要他做那种事。
才八岁的小孩子,他下不去嘴,怕和魏云落一张床,魏云落强他做那种事,宁愿在地下站着也不愿和魏云落一起睡。
江陵在地下站了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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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都在外间值夜,魏云落渴醒后不愿扯着喉咙喊她们,自己下床倒水喝。
暴雨上半夜就停了,一雨便是冬,这会儿天气恢复仲春二月的料峭寒意,冷得像浸在严冬腊月的冰雪里。
魏云落比一般的孩童生得弱,不耐寒暑。
服侍的丫头心细,临睡前察觉到温度降下来,依照经验知道夜里会更冷,未雨绸缪地先将炉火生起来。
这会儿房里暖烘烘的,宛如沐浴在正午温暖的阳光里。
魏云落单衣下床,先倒了杯温水漱口,然后再拿茶碗倒了碗热茶慢慢吃。
一面吃茶,一面拿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斜瞟江陵。
目光思量,略带深沉,成熟得不像个孩子。
她心智偏成熟,明明是个孩子,常常令人感觉不到是个孩子。
江陵晚上没有梳洗,仍穿着下午那件女气的粉衣,低着头,雪白的皮肤、油亮的黑发、出色的五官,显得他额角未处理的那团瘀痕触目惊心。
头上没有戴发冠,乌黑浓密的头发在发顶简单地用一支金簪固定。
大概是一日来没怎么整理仪容,金簪有些松脱,几缕青丝从额上垂下来,凌乱地挂在脸上,为他增添几分翩翩世家公子突遭落魄的可怜。
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入定的老僧般,从魏云落醒来到现在,看都不看她一眼。
魏云落怀疑他站着睡着了,放下茶碗走近江陵,仰着小脑袋瓜子看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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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身上的奶香味实在好闻。
江陵的眼睛原是闭着的,察觉到魏云落的靠近蓦地睁开,正好和魏云落的眼睛对个正着。
魏云落冲他笑了笑。
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特别有灵气。
人也漂亮的不像话,仿佛年画上神仙座下的小灵童。
“你不困么?”
小灵童从年画上走出来,张嘴说话了。
软绵绵的嗓音甜糯糯的,娇嫩嫩的,带着鼻音,格外好听。
就是困死,他也不和她一起睡。
江陵心想。
又一想她现在就这样漂亮,将来不知出落得如何惊艳绝世,倾国倾城,到时一定有数不清的男人想做她的入幕之宾、想和她睡吧?
那他也不稀罕,谁娶了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上辈子挖了老天爷的祖坟,这辈子被罚做个绿王八。
江陵闭上眼睛。
眼不见心不烦,看见她他就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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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云落以为他困了,推他:“你困了么?困了怎么不去床上睡?”
她身边离不了人,几个近身伺?候的婢女和江陵差不多年纪,以后还要嫁人,留下江陵在内室倒不方便再留她们了。
她自己将来不用嫁人,倒不必在意这些男女之防,坦然地让江陵去床上睡。
去床上睡?她竟是真的想和他同床共枕做那种事?
江陵厌世的黑眸复又睁开,“为什么是我?”
他们一行二十多个少年,个个相貌不差,为何她独独挑中他来伺?候她?
魏云落莫名,“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们当时那么多人,你为何只跟公主要了我跟着你?”
要他是因为他让她想起她父亲。
魏云落想她父亲年轻那会,如果能像江陵一样不攀炎附势,不贪图富贵,像江陵一样拒绝她母亲,可能就不会有她母亲现在的堕落,不会有她的出生,不会有眼前这所有的闹剧。
“你不好么?”魏云落不答反问,白嫩的小手点着下巴,歪着脑袋瓜子打量江陵。
“还是,你不愿意跟着我,更想跟着我母亲?”
让他跟着长公主不如让他去死。
江陵恢复理智,人软下来,“时候不早了,郡主还是早些上床歇息吧。”
“你呢?”
“我不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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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在魏云落房里站了一夜。
早上二人一起用早饭。
说是早饭,上午巳初吃的饭,和午饭也差不多了。
魏云落起得晚,她母亲疼她,省了她早上的晨省。她和魏驸马的母亲魏老太不亲,不必大清早的去给她问安,每天闷头睡到自然醒,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她人起得晚,早饭吃的也就晚,长公主起得比她早,母女两个吃不到一处,都是在自己的院子各吃各的。
魏云落吃罢饭,侍女进来通报,说国师大人打发嬴盈姑娘来给她送丹药。
当今圣上显德帝崇尚道教,迷信方士,最爱烧丹炼汞追求长生不老。他封方士钱乾易为国师,钱乾易死后,又提拔他的徒弟管维新为国师。
管维新和长公主关系密切,常打发人来公主府给她们母女送丹药。
来的这位嬴盈姑娘,就是他的徒弟,姓嬴,单名一个盈。大家以为她的嬴盈是“盈盈”二字,都连名带姓的喊她嬴盈姑娘。
她人寡言淡漠,不在乎世俗礼节,倒不介意世人这么叫,换成别人可能早恼了。
天子尚且称呼臣下的表字,不轻易连名带姓地呼唤人,何况普通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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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领着嬴盈进来。
嬴盈不同于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子,她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被管维新捡到后收做了徒弟,留在国师府里学习武艺。
她武功不错,背后长年背着一把长剑,头发像男子那样拢在头顶用布包成一个小髻,脑后的垂下来披在肩上。额头饱满,光洁如玉,戴着细若手绳的鸦青色编织抹额,留着向右偏的斜刘海。不爱穿裙子,和男子一样穿直缀,束腰带,做男儿打扮。
她是一个人来的,国师府坐落于城外,远离城内的繁华热闹。她喜静,不爱进城,只有管维新打发她来干事时进来。
魏云落和管维新关系亲密,管维新垂髫之年便随他师父钱乾易过来京城,经常出入皇宫,和长公主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他无儿无女视魏云落如己出,魏云落喊他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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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嬴盈来了,魏云落迎到门口。
她对国师府的人素来尊敬。
“嬴姐姐来了。”魏云落招呼。
国师府和公主府关系非比寻常,尤其长公主母女更是嬴盈师父心尖上的人,饶是嬴盈不爱笑,冷若冰霜,亦不免柔和了面部表情。
温和地对魏云落说:“师父打发我来给姑娘送药。”
呈上一个精致的小木匣。
长禄上前接过来。
魏云落致谢:“有劳嬴姐姐了,快请进。”
笑着将嬴盈往屋里让。
嬴盈不喜应酬,道了句还有事要办,没有进去,转身便要走。
魏云落留她不住,吩咐长寿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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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将嬴盈送到二门口,回来笑对魏云落说:“这位嬴盈姑娘真像一阵风,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没见她在咱们府上呆长过。”
“谁说没有呆长过?”福禄反驳她,“那次咱们公主玉体欠安,管大人来咱们府里给公主看疾,一住半个多月,嬴盈姑娘不是一直陪着管大人在咱们府里住着?”
这是两年前的事,长寿想起来,敲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脑袋,这才多久就把这事忘了。”
又笑道:“不过这位嬴盈姑娘好像只亲近管大人一个人,旁人都不大搭理。以前在咱们府里住着的时候,都没见她和谁说过话。”
福禄点头认同,“这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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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娘托着茶盘进来,板着一张长脸,“你们只顾着说话,姑娘的药可提醒她吃了?”
福禄忙去看时间,见果然到了魏云落的吃药时间,笑对奶娘说:“多谢姐姐提醒,是该请姑娘吃药了。”
长寿要去厨房要茶水。
奶娘村她:“还指望你?等你弄好茶来黄花菜都凉了。”
揭开端进来的茶碗的盖,赫然是魏云落服药用的姜茶。
长寿机灵,立马拍奶娘的马屁:“还是姐姐周到,事事想得到,任我们再修炼十年、伶俐十倍,也比不上姐姐的一半儿的。”
奶娘还没反应过来,魏云落先笑起来。
奶娘看魏云落笑了,也跟着笑起来。
“你这丫头也就一张嘴乖,还不快去把姑娘的药拿来。”
“我去拿吧。”福禄笑着,进去里面屋里给魏云落拿药去了。
未几,手里托着一丸珍珠大小的丹药出来。赤红的颜色,仿佛人心头上的血,异香异气的,整间屋子都是这丸丹药散发出来的浓郁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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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嗅觉灵敏,闻到这丸丹药的香味和方才嬴盈送来的丹药香味如出一辙,知道这就是国师管维新给魏云落炼制的“仙丹妙药”了。
眼看着魏云落服下去,隽秀的目中闪过一抹厌色。
他母亲当日就是迷信方士,服食丹药过世的,他平生对方士恨之入骨,也最厌服丹药的人。
竟然相信这些江湖骗子烧的“仙丹”能够长生不老,治病救人,简直愚不可极。
怪不得魏云落柔柔弱弱的,身体看起来比同龄孩子差很多,小小年纪就学人家服食丹药,身体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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