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再次响起的舞曲平缓且温柔。
小提琴的主旋律悠扬婉转，钢琴伴奏如影随影，二者高高低低，融为一体，诉说着无尽缠（）绵和爱意，
安东尼奥·索恩很有礼貌，尽管舞蹈要求他要握住莎琳的手掌和腰（）肢，可男人宽大的掌心不过在莎琳的肌肤上方堪堪一停，近乎悬空，甚至称不上为肢体接触。
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莎琳身上。
偌大的王庭不知有多少人觊觎莎琳·瑞汶的美貌，连宰相威廉爵士都时常会在她的笑容下失神，而后恍然感叹一句莎琳的容貌是女神至高无上的恩赐。如果与之共舞的不是索恩公爵，莎琳一定会认定对方心生旖（）旎而心虚，才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视线游离，肢体不曾接触，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这根本称不上是“跳舞”。
最终是莎琳主动打破了尴尬。
“公爵大人，”她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神情，“若是我没记错，您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吧？”
“怎么？”
“还没有找到您的灵魂伴侣吗？”莎琳问。
灵魂伴侣是初次见面时最不会出错的话题——虽然莎琳和索恩公爵并非“初次”见面。但客气寒暄，用最为安全的方式开头一准没错。
然而索恩公爵并没有回答。
不过，至少他终于肯正视莎琳了。
那双浅色的眼睛转过来，索恩公爵再次打量莎琳片刻，他的眼神宛如剃刀，无情地将莎琳从头到脚刮了一个遍。
他的下颌线条流畅且优雅，嘴唇红润，却显得有些凉薄。莎琳心想只是这半张脸，就足够引起王国上下多少少女的沉醉和旖想。
但此时此刻索恩公爵的下半张脸却不着痕迹地绷紧，仿佛跟随他跳舞的不是美丽的舞伴，而是什么脏东西。
公爵冷淡开口，却不是回答莎琳的寒暄。
“莎琳·瑞汶，威廉爵士领地内不冻城附近生人，”他的声线清朗，但语气里没什么情绪，“你的父亲是一名医生，却在林恩家族叛乱时波及而死。”
“……”
“四年前不冻城周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疫病，村子里的青壮年几乎死绝了。村民在绝望之际决定动用上古的办法——选择一名未出嫁的少女祭天。他们选中了你，而你不想死，逃难来到了巴莱王城。这件事闹得很大，让威廉爵士知道了，他为你提供庇护之所，解决了杀人祭司的案件，而后把你介绍给了国王。”
说完这番话后，索恩公爵收回目光：“上述信息可有差错？”
莎琳轻轻翘起嘴角。
她似是惊讶、似是喜悦，扬起笑容的面孔一片受宠若惊的模样，仿佛全然不在乎对方三言两语就揭了自己的底。
——也没什么可在乎的，虽然明面上她是宰相威廉爵士的“远方亲戚”，但整个王庭，又有谁不知道莎琳其实就是村姑出身？
“原来您如此关心我，”莎琳一双碧玉般的双眼闪着烂漫情绪，“这是我的荣幸，公爵大人。”
安东尼奥·索恩微微一哂。
他丝毫不遮掩面孔中的讥诮之色，天神般俊朗端正的面孔浮现出这般神情更是加倍的嘲讽：“我很高兴你会这么认为。”
“我该如何认为？”
莎琳歪了歪头。
她五官柔美，做出这样的动作也是一派天真：“陛下希望你我和平共处，大人，所以我只会这么认为。”
“这样最好。”
索恩公爵嗤笑出声：“你我本没有利益冲突，小姐。陛下有资格选择他与谁上床睡觉。”
第一次交谈就这么说，实在是有些难听了。
舞曲步入中间阶段，小提琴的乐声急转直下，悠扬文雅陡然变得热情急促。
他们的舞步也跟着变化。
即使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跳舞，而索恩公爵又像是面对脏东西一样避免与莎琳身体接触，可莎琳和公爵的配合依旧很好。
这首舞曲的含义莎琳很喜欢：音乐讲述了一名嫁给贵族的少女，发现自己的灵魂伴侣是丈夫旗下最为忠臣的骑士。二人在爱情和忠诚之间来回煎熬的悲剧。
乐曲前期温柔婉转，恰好对应了男女主角爱情萌发却不自知时的微妙心意；而乐曲中期画风一转，是在表达他们发现彼此为命定之人，却又身不由己时迸发的热情和绝望。
代表男主角的男人步步后退，而代表女主角的女士则要步步紧逼，直至男人“退无可退”，他理应伸出手，死死握住少女的柔软腰（）肢，去阻止她投入他的怀里。
索恩公爵的目光不知何时挪到了莎琳的脸上。
不再有寒暄，不再有试探，索恩每退后一步，莎琳就紧跟而至，碧绿与浅蓝的视线交汇，二人的舞步精准无误地踏准了节奏，一步、两步、三步——
小提琴的旋律直至高（）潮，蓦然停止。
那一刻，莎琳明显感觉到索恩公爵悬停在自己腰际的手蓦然一紧。
他那支骨节分明的手在她腰侧狠狠一握，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莎琳几乎没克制住喉咙间的惊呼，细碎的声线泄露出来，而后索恩公爵猛然回神。
四目始终胶着，而后莎琳分明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掀起了狂风骤雨。
出现在他眼底的情绪几乎能称之为“憎恨”。
——就这么讨厌她吗？莎琳甚至开始惊讶了。
而后攀上高峰的乐曲恢复之前的温和婉转。
莎琳抿了抿嘴角，若无其事地接下了沉默之前的话题：“确实如此，陛下拥有着女神赐予的无上权力，他宠幸谁、冷落谁，容不得别人来置喙。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大人。因为您离开整整四年，国王和王后仍然没有诞下子嗣。”
提及此事，莎琳颇为担心地叹了口气。
“相信我，大人，”她柔声说，“就这件事我劝陛下的次数不比朝堂上的大臣们少。没有我，陛下也会拥有其他情人，而我绝对是诸多女士中，对王权和国家最为无害的那个。”
公爵失笑出声。
他眉眼一弯，便显得不那么冷峻，只是这样的笑意来的快去也快，和煦的弧度在他嘴角转瞬即逝，留下的依然是若有若无的嘲弄。
“也许你足够聪明，小姐，”他说，“但你并不无害。”
“为什么这么说？”莎琳好奇道。
“这四年来你帮宰相吹了多少枕边风？”
索恩公爵吐出这话，近乎咄咄逼人。
莎琳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微微一怔，而后恍然大悟，释怀的笑容逐渐浮现在精致的脸上：“啊，原来如此。”
索恩：“怎么？”
莎琳：“原来您讨厌的不是我，是宰相。”
而这三年来，莎琳·瑞汶确实为宰相吹了不少“枕边风”。
好歹她也是宰相发现并且提拔的，为其说说话，又有什么大问题？这朝堂上下的贵族臣公，不知道多少是站在威廉爵爷那边的人，莎琳·瑞汶，区区一个情妇罢了，她不过是求自保，顺便还以人情。
而安东尼奥·索恩哪怕只有这么一句话，也足够莎琳明白他为何如此态度。
东征凯旋，但圣战没有结束。
他突然回来，恐怕就是为了宰相威廉爵士。
如今的宰相大人近乎把持朝政，有过曾经林恩公爵叛乱的事情，他自然会把权势滔天的威廉爵士视为眼中钉。
想到这儿，莎琳的笑容更为灿烂。
然而就是不知道，安东尼奥·索恩公爵有没有那个自知之明，在少年国王的眼中，把握兵权的公爵本人，可要比真心实意将其当做儿子宠爱的宰相要更具威胁。
红发的姑娘，噙着柔柔笑意，在男人冷漠的注视下长舒口气。
“知道您不讨厌我，”她笑道，“那就好了。”
伴随着她的话语落地，舞曲进入了尾声，小提琴的旋律悠扬婉转，是离别的情人在相互倾诉最后的衷肠。
于含情脉脉的旋律之间，索恩公爵阖了阖眼。
接着他停了下来。
舞曲还未结束，男人却停止了舞步。他的动作让莎琳始料未及，脚尖踏出半步，却已来不及收回——
还是男人一把捞住她的手臂。
那只宽大修长的手掌死死控制住她的动作，安东尼奥·索恩微微俯下（）身，拉近与莎琳的距离。音乐已经停了下来，短暂的寂静之间，他薄薄的唇瓣蹭过莎琳的耳畔。
耳（）鬓厮（）磨，近乎亲密，好似共舞之后的情人在小声交谈，生怕含着爱意的话语被旁人听去了。
可索恩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吐出无比恶毒的话语。
“沦为宰相的棋子，爬床上位、干涉内政，”他说，“你不为此感到羞耻吗？”
莎琳笑了笑，无动于衷。
她稍稍侧过头，花瓣一样的嘴唇几乎擦着男人的脸颊而过：“在王城的贫民窟活活饿死和抛弃脸面向上爬，公爵大人，我当然会选择后者。”
“也许你有第三个选择。”
“什么？”
“老老实实接受上火刑架的命运，甘心去做祭祀神明的祭品，那么至少你的名字最终会刻在丰碑上。”
说完他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仿佛同莎琳多呆一秒都会被传染上疫病一样。
舞曲还没结束他就已经停了下来，这样的行为在舞池中央早已引起无数人的注意。随着索恩公爵转身离去，周围的人群蓦然一静，而后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莎琳倒是无所谓。
与其说是让莎琳·瑞汶丢了面子，不如说是索恩公爵违抗梅菲尔德二世的请求，让国王丢了面子。
讨厌她，莎琳能理解。但讨厌到这个地步……
她只是静静凝视着青年离开的背影，陷入沉思。
为何这么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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